“彼处汉人方才喊得是什么？柴、狄、杨诸位将军？”
板子讹可自小学习汉文，家中汉人奴仆不在少数，因此对汉话也是能听懂不少的。方才对面城门处一个周军旗牌官装扮的家伙口中嘶吼着的应该是柴、狄、杨这几个字吧，莫不是周人将领也到了此处？真是该死，明明就要结束了，怎么他娘的还给这群中原蛮子盼来了救兵？
他心中一时气慌，连忙朝身旁候命的一个蒲里衍吩咐道：“告诉国公，此处有周蛮将校，恐怕不好打下，请驰援兵，以达全效！”
这蒲里衍没读过书，更没接触过这些文绉绉的话，颇有些迷惑地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眼神茫然地上了马，嘴里还不停嘟囔着方才板子讹可吩咐的话语，这才朝完颜云享所在的方向奔去。
……
泽州城外，听到城内逐渐消散下来的喊杀声后，完颜云享终于是将手中紧紧攥着的钢刀放下，长舒了一口气。这泽州城只要拿下，则大金先前所受的屈辱便都会一并烟消云散，金周两国的边镇又能够恢复到数年前的模样。而周人失了泽州，北面掣肘颇多，大金只需要步步紧逼，不用太费力气，就可以像早前那般将这个中原政权死死压住，任凭它再是厉害，也不过只是笼中之虎罢了……
正想着，不远处一骑匆匆赶到，那人翻身下马，行了个军礼，朝完颜云享高声喊道：“报国公，城南有周蛮援兵抵达，完颜讹可将军请国公发送兵马，否则城南危急！”
这就是没文化还自己胡编乱造的后果了，这蒲里衍所说的与板子讹可想要表达的意思完全不同，后者想说的只不过是需要一些兵马的填补来对周军完成最后的包杀，到这蒲里衍传话后反倒是金军成了弱势的一方。
“周人从南门杀来了，为何没人报与我知？”完颜云享闻言一惊，随后怒气冲冲朝周围众将喝问道。
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触英国公的霉头，纷纷垂首，丝毫不敢与之对视。
完颜云享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但当务之急是控制住局势。手下军兵可用的不多，在城中的已经有万余之数，加上分散出去的旁部，自己手下能直接调动的也只有八千人左右。
他心思电转，咬咬牙，朝一旁待命的一名女真将领道：“乌罗，你且点五千兵马入城，务必将周人赶出南城！若按他们所说，恐怕来的就是柴迁、狄放、杨略这几个难缠的蛮子了，倘若真是，则万事小心……这几个贼蛮都不是好相与的！”
乌罗领命而去，将台上气氛一时沉重。
随着五千人马离开，完颜云享看着周围站得颇有些分散的三千余士兵，心中不知为何闪过一丝不安，旋即很快就被压了下去。笑话，周人此时肯定要顾着去救城中残部，定是将兵力集中在城南，即便是要跑来对付自己，恐怕也只是以数百千余的兵力来骚扰一番，断然不会将此处作为进攻的主要地点的。
想到这里，基本可以肯定战局即将结束的完颜云享竟是施施然从将台楼子上扶刀而下，取过放在下面已经有些凉了的酒水，大大盛满一碗，仰脖咕嘟咕嘟便灌了下去。其人将嘴巴一抹，从白天起便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那股子紧张感终于是渐渐消散下去，天色已晚，这场战斗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兀地，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将台上所有正在走动和发出细微声响的人全都静了下来，就好像后世学校里嘈杂的班级会在某个时刻突然集体失声，然后看向班级大门，以为是老师来了一样，这群五大三粗的金军汉子也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西面的某个地方。
夜色朦胧昏沉，将台上火把的亮光并不足以让众人看清彼处，于是便有那目达耳通的家伙竖耳倾听，霎时间脸色骤变，厚唇颤抖，冲着完颜云享慌声喊道：“国公！好像有人声！”
“还有马蹄子的声响！乱糟糟的不知有多少个！”又有人跑到将台外伏地细听，面色惊恐万分。
“东面也有！”还没等完颜云享问出声，另一边也有人尖声惊呼道。
这下可给金军众人惊得够呛，好嘛，这边刚遣人入城，那里敌军就包抄过来了，这该如何是好？
“舍弃辎重，轻装入城！”完颜云享沉思不过数息，厉声下令。刚乱哄哄起来的众将登时沉静下来，各自离开往己部领兵去了。
与金军料想的一样，其实前往泽州南门协助的只有三千兵马，还是由两名副将率领的，而柴迁、狄放、杨略等人则统兵两万余，朝着北门外临时驻扎的金军将台扑杀过去。本来还以为可能会扑个空，若是真个如此，大不了直接顺势往城中去，将还在城内厮杀的金军包个圆直接聚而歼之，结果大老远便看到彼处火把通明，还有传令兵不断来回，将旗飘摇，号声闪烁，显然此次南下的金军首脑就在那里待着。
而完颜云享临时做出的决断则有所偏差，须知道他这周围护卫的兵马几乎全是重甲重兵，若有敌军来袭，一时半会儿难以伤到要害，甚至能够稳步朝并不算远的泽州北门挪动以确保伤亡不会太多。但完颜云享此时却一味求速，竟下令舍弃重甲，换为轻装疾行，这一下可就犯了大忌。
最关键的，周军同样求速，力图一战而将金军将校毙于城北，因此无论是马军还是步军都是轻装上阵，此时飞奔至速，在黑夜中荡起满地烟尘，脚底下齐齐踏出的轰隆声犹如巨浪般席卷而来，越是靠近金军，就越是让还未完全换甲的金军将卒们惊慌。
按理来说他们是大金军队中的精锐，这次南下也表现出了自己应有的水平，面对来势汹汹的敌军摆出这副惊惶失措的模样实在是有些不应该……可单听声响，对面的人恐有数万之众！
俺们才三千人好不好！
心跳得愈来愈快的完颜云享终于是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从白日开始便一直紧张了，这分明是面对周军时候不由自主带出的心理。虽然自己应对周军的胜率还算比较高，但数年前大金的惨败还是大破了女真战无不胜的神话，也让周人的形象瞬间高大了起来，诸如柴迁之类的名字在金地传播甚广，甚至还有人为名声远扬的周人将领修了庙，月月拜访，香火不断，成了当地奇景。
愈发妖魔化的周军将领，还有让女真儿郎大败的泽州，要素齐全，不由得让之前压根没经历过泽州之战却听到了不知多少版本故事的完颜云享无法自禁地拥有了一股对周军的些许忌惮。这股忌惮在方才两侧出现包抄的声响后迅速演化加剧，从而使他做出了极为不明智的判断，按照平时的领兵之法来说，其人是断然不会有这么糊涂的举动的……
但现在说什么都迟了，等金军基本换好轻甲后，东西两侧包过来的周军马步军距离极为显眼的将台只剩下约莫二里地的距离，顷刻间便能杀到。三千余金兵手忙脚乱地将辎重抛弃，有的甚至来不及拿上身旁的兵器便被同伴扯着跑了起来。这支原本军纪严明的部队，此时却好像是临时招募来的散兵游勇一般，乱糟糟一团，甚至不少人在跑动的过程中互相碰撞直接摔倒在地，被昔日同袍踩踏而死。
任金军再是能跑，也绝对没有周军的马军来得快。
“拿到完颜云享首级的，升三级，赏钱五千贯！活捉完颜云享的，也升三级，赏钱六千贯！”冲得最凶的狄放振臂高呼，登时引得身后马军众将卒齐声应和，气势如虹，宛若狂涛般压在金军的心头。
“杀金狗！杀金狗！”
“就是他们屠戮汉人，杀了他们给汉民报仇雪恨！”
“他们都没穿甲胄，随意杀就行了！”
人声鼎沸，交相呼应，先前种种惨象下积攒的怒火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出来。犹如利刃般的马军迅速散作几条长龙，从正在奔跑的金军丛中穿插而过，登时激起满片血蓬，在空中结成带有惨烈之色的血花。断肢残臂漫天飞舞，破碎头颅散落一地，习惯了重甲作战的金军在轻装的情况下，怎么可能发挥出原本的战力？
战况从一开始，便完全不在金军的掌控之中了。
-------------------------------------
夫兵计，攻心为上，非止攻敌之心，亦攻己之心。——《杨氏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