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乡宁之外,其余三县都已经做好了手脚!”
周军大帐中,气色不佳的种蒙对与会诸将沉声道,旋即又是两声咳嗽。
继前段时间风寒痊愈后,没注意照顾好身子的种蒙居然再一次感染,所到之处无不显露出一股病恹恹的姿态来,直教人有些唏嘘。
“吉州的粮秣,金人当真会运来吗?”杨略抱胸而立,对作沉思状的柴迁问道,“须知道,你与杜都尉可是将吉州的领兵官给阵斩了。”
“阵斩了又如何,前后也不过斩首千余,连溃散的逃兵都未去追杀的……”柴迁摇了摇头,“金人只会当我们是前来袭扰的,只不过碰巧遇上了那个金军将官罢了……”
杨略闻言一怔,心中了然,便也不再多话。
“乡宁那边是如何了?”魏胜嚼着不知从何处弄到的鸡舌香(约等于古代的口香糖),含糊不清。
“走漏了消息,给人偷了一手,把乡宁的内谍和遣去的军卒大多折了,只有两个命大的回来了。”杨略稍稍叹气,“那伙贼人也是端的胆大,先是假意从了我们,顺意而为,然后得了内幕,便转手又卖给了金狗……所以便给金人伏击了去,连粮秣都未见到,便被乱箭先射倒一片……”
见惯生死的杨略此时也是有些心疼,此番遣出四县的数支部队全都是难得的打探情报、勾勒地图、刺杀袭扰的好手,布置缜密却还是搭了一支进去,总是会让人有些难过的。
“此番静候便是了。”柴迁见其人脸上浮上悲伤之色,自是知道其人心中感叹,便出声打断,“金军必须从速而行,路途中耽搁过久,粮食便要消耗殆尽,届时其众也难以为战。泻药药量不足,因而没有将所有的粮秣尽数撒上,加上放了泻药的都是些较新的米,金人习惯先吃陈米,所以一时半会儿还不用担心泻药提前发挥。”
“俺刚想问,柴都尉便提前说了!”魏胜将口中嚼着的鸡舌香随地一吐,笑着冲柴迁抱拳道。
种蒙见其人随地乱吐,有些不满:“魏将军,须知道此处是军帐,这腌臜之物怎地胡乱吐来?”
“这地莫不是良木制的?”魏胜故作惊奇状,刻意俯身查看一番,又复直起身子来,“禀副帅,这地是泥地!若是副帅看不下去,俺等会儿便将它铲了去!”
副帅二字一出口,种蒙脸色骤变,连带着其他几人的心中也是一突。
“老魏,你这嘴巴就是闭不住!”狄放平素不羁,此时却是最先开口,“什么副帅?此处哪来的副帅?也不怕隔墙有耳,教人听了去,传回京师,倒又要被那群御史给参上一本!”
魏胜粗人一个,说的也是气话,此时竟不去管出来平息的狄放:“若不是副帅,那种致远与这帐中众将有何不同?大家都是一对招子、一个鼻子、一张嘴巴、一双耳朵,双臂双腿,难道就他种致远是个三头六臂的主?”
“屡次坐在上首,总作威风状,好似有什么大本事在,实则畏畏缩缩不敢向前!若非是诸位力挺,多少军略决断都做不出来,此时俺们还能打到平阳?!”
本来还打算开骂的狄放一堆话噎在喉咙里,一时不知应该作何说法。帐中众人尽数倒吸一口冷气,气氛直接拉到了极点。
种蒙心中惶恐,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表现如何,魏胜说的也大多是事实。但总想着要辩驳一二的种蒙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情急之下,其人朝向来爱做老好人的杨略抛去了求助的眼神,但见后者微微垂首,眼观口口观心,端的是一副不打算插手的模样,更是有些无措起来。
“老狄你也是个粗野汉子,平时最是不受管束,难道对这腌臜货没半分怨气吗?”魏胜见众人如此,更是有些长气,整个人昂然高声喝道,“咱俩须是同一种人!”
“何人没点怨气?若是有点怨气便要像你这般胡乱出口,还如何打仗?金狗就在眼前,我们还如此做派,如何打得过?”狄放朝地上狠狠呸了一口,“咱俩须是同一种人!”
魏胜闻言,登时一怔。
魏胜说的一种人,自然是说狄放与他一样脾气火爆,遇事都不藏着掖着。不管对方是个多大的官儿,也是憋不住火气,非要顶上一顶的。但其人想的又与事实并不完全相符,狄放也不是有气就撒、完全不忍的主儿,否则也不可能以一降将之身在短短数年间再次跻身一国军伍的中上层……
而狄放所说的同一种人,是能够为了战事而短暂放下身段,全心全力投入到作战之中的人。魏胜自山东而出,大战十数,小战不知几何,早已练就了这样的心性。军中将领,都是打生打死出来的,哪个能没点脾气?若是因为愤怒和不满便耽搁了战事,便能治一个延误军机的重罪,国朝二百年,有多少人都是被怒气冲昏了头脑,又冲没了性命的?
众人一时迷茫,旋即又各自清明,柴迁更是叹了口气,先两步跨到了地图前来,显然是要将这事掀过去。
种蒙一时惘然,顿时明白过来,冲柴迁送来感激的眼神,却没能对上后者的双眼。狄放见状,狠狠地推了魏胜一把,后者自是无言以对,只好默默上前。
杨略心中稍叹,在场这几人都各有各的毛病,也各有各的主张和做法,若是任由这情景发展下去不定便要打起来的,却被狄放和柴迁轻松化解,真真是令人没想到……
狄放年龄在这,经历的事儿多了去了,有这临场应变的本事自是没话说,但柴迁……难道说这是天家子弟天生就具备的能力吗?
甚至不需要说话?
杨略发现自去岁北伐时自己与柴迁走得很近,当时的他也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孩子模样,虽然表现出极高的军事天赋,但在自己眼中依然是个能够看得透的年轻人……可如今又是那般?
回京一趟,封了个宁远公,提了军衔,加冠赐字,居然就成了这幅模样了吗?
或许是柴迁自上而下、由内到外的气场转变过大,让杨略一时怔住。满帐众将纷纷上前,却只有他还在原地发呆。
“杨将军在想什么?”
柴迁四下一扫,却见杨略愣愣站着,心中不免奇怪。
“没什么,只是吵着吵着突然不吵了,我都看不到热闹!”杨略回过神来,嘿嘿一笑,大步往前走到了柴迁边上。
见众人聚拢,种蒙张了张嘴,本想说些什么,但突然想起刚才的状况,便冲柴迁道:“本将今日身子有些不爽利,口干舌燥的,不如由柴都尉说说吧。”
好歹是下了台阶……柴迁心中暗诽不已,旋即开口:“如今要想的,其实不单单是粮秣的事,诸位且看……金人云集而来,足有十万之众,可我们有多少?只有不到四万人吧?可战之卒又有多少?”
“竟将这最重要的忘了!”狄放猛地一拍脑门,“庞青云部已然溃散,我军不过三四万,如何与金人交战?”
“金人再弱,也有十万之众,更何况其众未必便是弱的!”柴迁指了指隰、耿二州的位置,“这两处的军卒可不是弱旅,耿州更靠南边,或许金军少抽调此部,而隰州临近西夏,常与之交手。其部多为边镇之军,能战善战,恐怕单这一部便足以让我们吃上一阵苦头的!”
“那该如何?”魏胜此时也不去想方才所发生的一切,语气颇有些焦急,“急攻吗?”
“何事都急,则何事都不急了!”柴迁看向魏胜,“魏将军深有体会,多的话便不说了……此时该想的是该如何决断,是要继续打还是往后稍稍撤开扎营,向东边支些援军来……”
“不失为一个法子!”沉默一阵后,居然是向来主张闪电袭杀的狄放最先张口,“金人的粮秣已经做了手脚,本来是想着能趁其一泻千里时袭杀之,一战而竟全功。可若是金人势大,我军不可硬上,只得暂且后撤避战,以待来日。”
“那金人若是吃了有泻药的粮食,我军又没赶上,彼时该当如何?”杨略拈须沉思一会儿,朝狄放问道。
“也能让金人稍稍止步于平阳,争点时机来,好让我军与援军皆不必心急。”柴迁沉声以对,“只不过是最差的情况罢了。”
“诸位,此时却是应当后撤。”种蒙轻咳一声,目光扫视。
“我军存粮只够应付十余日之用了……”
此话一出,众人大惊失色,什么军略、战局,统统都在一瞬间抛到了脑后,是一点也不关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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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南皮县志·风土志下·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