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绣之死,毫无意外地引发了轩然大波。本来有些消停的部分军中将官,尤其是代表地方进入到这个军队系统中的那些人,在军事会议上高声呵斥柴迁的决策,一个个面红耳赤,争得不可开交。代表京师的领兵官们都默不作声,任对方指指点点,有几个心中还对柴迁有所埋怨,道是轻易折了个副指挥使进去,还是剿匪折的,传将出去,虎翼军日后如何见人?
柴迁并不刻意装腔作势,也不负手而立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而是略微垂首,面带肃容,眼睑低垂,教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吵着吵着,众将官的声响却是愈发稀少,到最后趋于平静,让青筋暴起恨不得报以老拳的单万柳有些诧异。原因无他,这群地方宗族出身的兵官本来就带有一定的豪强色彩,遇到事情肯定先考虑自己和族人的利益,哪里管你这那的?
而他们争吵多时,越来越吵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况且此时虎翼军名义上的两位大人物,指挥使柴迁和前任指挥使李宝都默然站立,一言不发……气氛已经足够诡异到让大家闭嘴了。
“吵完了?”
柴迁喉咙有些干涩,抬头望去,入眼的都是一张张复杂莫名的脸庞。站在左边的是京师出身的将佐,其众个个面色沉凝看过来,还有些担心在里;右边的是地方大族举荐而来的兵官,几乎人人带有愠色,靠后的几个眼睛里带有血丝,显然是激动得紧,被放到后面的位置防止直接起冲突了。
“石绣死了,你们哭难道能把他哭活过来不成?”柴迁扫过一遍,眼神又集中到方才闹得最欢的几个人身上。
“好教世子知道,老石一死,军心浮动难忍!”一个左脸带刀疤的中年汉子出声喊道,“请世子允我们一支兵马,去剿了开平寨,取回老石的尸首来好生安葬!”
这话一出,右边兵官们又是纷纷附和。
“剿了开平寨还不容易?剿了之后呢?”柴迁抱胸冷哼一声,“石绣连日作战,连下两寨,心高气傲,军卒也多不把水匪放在眼里……出发前我须是说过,水匪为唐人所招安,其中难道不会有唐人在内协理诸事吗?为何横江、定波两寨破得如此容易,到开平就被乱箭射翻了他?”
这番话一出,右侧兵官也都安静了下来。是了,石绣骄傲自满不假,但要是说开平寨里头没有唐军的人来帮忙,打死他们也是不信的。
就凭那几个占水吃鱼的崽子,难道能打出这般仗来?
“报仇可以,开平寨要剿也可以,但当务之急是选个新的副指挥使出来。”柴迁将名册往桌上一丢,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我与吕大人说过了,他让我定,事后报上去给他,写份劄子送到京师去就行……”
方才还嚷嚷着的一群人登时屏住呼吸,眼里放出光来。副指挥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要是新任副指挥使先前就是个将军也就罢了,此时整个虎翼军中的将军也只有柴迁一人,那这新任必定得是个都尉军衔的人物。按照大周军制,要升一军之副指挥使,起码得是个五品将军才行。
柴迁自是天家子弟,哪怕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也不过是个虚衔在身,但这五品将军到他们这群人身上来,可就是妥妥迈出一大步!
个中情况缘由,也不得不让这群代表着各家利益的家伙有些动容。
“我刚到军中,还不甚熟悉,这副指挥使嘛,便由诸位建议举荐而定,如何?”柴迁似笑非笑,看起来是对着这群人说,最后的目光却是落到了李宝身上。
后者心中一动,不过旋即又平息下来……刚坐罪解职多久啊,就想着爬回来,也太容易了些不是?真个把大周的军法视作儿戏了不成?
李宝内心稍定,挺胸抬头说道:“末将提议,副指挥使一职暂悬,军中诸事由世子暂为全权代理。待京师发下军令,再行调配!”
正儿八经的和稀泥,这泥巴直接将一众兵官给糊了个大迷茫出来。你李宝不要,我们还要呢,怎么就请京师调配了?
要知道,这里是沂州,不是别处……
沂州地大,又属边镇,凭借军功和商旅逐渐兴起的各家大族层出不穷。只是起的多,倒的也不少,多少年下来,还能在本地站稳脚跟的也就只有最熟悉的那几家人。
琅琊王氏,最是赫赫有名,其中名人、将相、富贾、土豪不计其数,要点评沂州,是绝对绕不过他们的。只不过琅琊王氏崇尚诗书,最近数十年对战事不甚上心,军中能够引为援手的寥寥无几,在这右边一排人当中更是只有一个。其人此时眼巴巴盯着那名册,心中却是翻江倒海,百味尽有;
临沂颜家,始祖是孔子的得意门生颜回。其众多好从文而非习武,与王家并无二致,甚至在这虎翼军当中更是连半个颜家的子弟也无,其文武分隔的决心也可见一斑了;
沂州姜家庄,是本地最大的一伙豪强聚居之地。其众与前面两家恰恰相反,对战事极为热衷,不但凭借巨富在自家地盘里修建了仿军用的操练场,还暗中购置了相当规模的兵器衣甲,私募家兵。待到此时,恐怕大小庄子里头拥兵也有三四千之众,编外的散人更是不少,活脱脱沂州的一霸。右边将官当中,有三个直接就姓姜的,有两个是人家的表兄弟,就连左面都有个跟姜家有姻亲关系的,可见其族在虎翼军当中的势力之大了。
这三家是沂州本地最大的豪族,而军中力量又以姜家为首。至于位置靠北有些不能入流的公家,虽然自称出身名门但在匪乱当中被破坏殆尽的诸葛家,还有文武兼修、稳稳占据两面的袁家……
地方大族本就是个难办难相与的东西,沂州更是一抓一把,不由得让人不头疼。
副指挥使的位置也就这一个,一般来说给姜家是最好的,毕竟人家军中力量充足,武事上能用得着的地方也多一些不是?但分位置不是这么分的,姓姜的够多了,要是再来个副指挥使,等柴迁这必定要回京师的小子一走,副指挥使直接转正不是板上钉钉?
那到时候沂州城哪里还需要什么王、袁、颜的,直接改姓姜不就完事儿了嘛!
“世子此举,恐怕不妥!”
右侧为首一人稍稍抬头,冲看过来的柴迁说道:“我们都是些粗野汉子,心中只晓得怎么打仗,如何知道该怎么选人?要是选得差了,不定就要被世子和吕大人责罚,到时候名声败坏,军心更是有损,岂不是要遭?”
“你是?”
“末将昭武校尉姜山,见过世子!”姜山略一行礼,随后稳稳站着,一时气质非凡。要不是知道他是从姜家庄出来的,恐怕还以为是哪里培养的儒将呢!
柴迁见状,微微颔首,然后说道:“诸位如何看待呢?”
“末将也觉得不妥!”方才那个刀疤脸开口相对。
“末将觉得还是世子来选的好!”左侧一人沉声答道。
“世子是指挥使,副指挥使是要协助世子做事的,还是应当由世子来亲自选拔的为妙。”李宝稍微欠身,尽显姿态,让两边兵官都是为之一怔。
柴迁笑了一声,伸手将那本名册摸来,拈在手中晃悠了两下:“你们都是从大族出身的,不是京师就是沂州的豪强,看的听的多了去了,我也不跟你们在这里虚与委蛇的……你们道是这名册里头有所有人的名字,要细细遴选、妥当斟酌,耗费上些时日,好让你们活络走动一番,争一争这个副指挥使的位置,是也不是?”
众人闻言,登时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完全作毫不知情状,惹得一旁的单万柳有些无语且好笑。
“这名册当中,其实只有一人的姓名,昨日石绣死讯传来,我便定下人选,此时也已经送到吕大人那里,让他帮忙润色一下军报,发到京师去。”
话音未落,柴迁便将那名册直接摊开,上面只有两个大字写着,白纸黑字,真真切切。
“李宝?!”
被点名的本人惊呼出声,一时情绪有些复杂。
众兵官看了,心中纷纷暗道这小子好手段、好胆色,居然敢这么直接用人,接下来不定就要面对哪来的攻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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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才好士、选贤任能,此良将之必备也。——《论战·后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