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宣政殿。
满地狼藉,血流成河。
大殿之上,靠近龙椅的一侧,地上躺着的多是穿着后周禁军军服的壮汉;靠近大殿外台阶的那一侧,则多为身着轻甲、披头散发的外族汉子。两侧如山的尸身之间,站立了几个血人。有的断了一条胳膊,有的腹部插着两支箭矢,有的半边脸已是不见了……
“英勇的战士,你真的不愿意让你的身躯匍匐在大汗的马蹄之下吗?”人群里居中的那个外族中年人略带可惜地问道,口中说出的却是带着草原口音的汉话,“只要投入长生天的怀抱,你就能够得到辽阔的草原、强盛的部落,你的身后将跟着无尽的战士,而你的身前,将会是无尽的荣耀。”
“呸!”另一边的汉人大汉吐出了一口带血的痰,混夹着一颗碎了一半的门牙落在了尸堆里。他惨笑着看向了来自北边草原的中年人,道:“不过是一群蛮夷……本王岂能降蛮!”
中年人皱了皱眉头,道:“者勒篾和木华黎已经南下……襄阳,长生天会保佑他们冲破城池,将所有中原百姓都变成我们的牧民。”
“到时候,我们的牛羊会遍布中原,我们的部落将会铺天盖地,我们的战士会挥舞着弯刀,射出弓箭,将蒙古铁骑的威严洒满四方。”
“尊敬的战士,又或者叫做尊敬的……王爷,你为什么不愿意将你的忠诚交给这样一个强大的汗国呢?”
汉人王爷抹了抹自己脸上的血,冲着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但是来不及阻止的中年人笑道:“蒙古小儿,北地蛮夷,倘若本王知晓尔等会倾军南下,当年就不该阻止父皇北伐金狗……多说无益,成王败寇不外如是。大周虽亡,亦有南唐后蜀;南唐后蜀虽亡,亦有千百万汉家子民!”
“本王先去那边等着,看看尔等何时来与我相聚!”
言毕,掣刀自刎,轰然倒地,与数百名禁军将士的骸骨一并长眠。
后周顺宁二十二年,蒙古名将赤老温、忽都思率部攻陷开封,顺宁帝驾崩,魏王柴迁引禁军将士六百余人死战,俱殁于城中。赤老温感其忠勇,厚葬之。后忽必烈立元,追赠武威大将军、烈王,与孟珙、孟之经、赵方、杨略等中原名将并列为忠烈阁二十四将。后人称其为“尽忠王爷”,享誉民间。
蒙古大军南下灭周后,后周名将孟之经坚守襄阳半载,后樊城被破,襄阳随之告破,孟之经与部将二十余人俱战死于城头,蒙古大军正式占领两淮。
而后南唐国相晏平投降,后蜀辅政王赵方兵败殉国,元军一统中原,完成诸侯国十余代君主未竟之大业,也在史书上留下了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
再后来,西夏、西辽、花剌子模、塞尔柱汗国、基辅公国、加色尼、古格帝国、拉达克王国等等……尽皆为蒙古所灭,一个横跨欧亚、疆域为后人震惊的大帝国就此诞生。
……
后周成德十九年二月,陈桥驿。
作为多数人前往开封府必经之处,陈桥驿如今的繁荣已不是初建时可比。茶馆、酒肆开了七八间,给非官吏非皇族之人下榻的宿馆更有数十处。置放行李的大仓塞得满满当当,养马的马倌为清扫马厩奔走呼号,给贵人们接送行李的小厮更是将驿站门口挤得一副俨然是门庭若市的模样。
“殿下,陈桥驿到了,可以下来了。”一个低沉中带着点尖利的声音响起,让搬送行李的小伙计手一抖,竟将那一大包衣物都掉在了地上。
一道锐利的目光刺向了小厮,纵使那小厮不晓得这轿子里坐的殿下是哪位殿下,却也仍吓得两腿一软,直接便跪了下来:“草民不知是殿下驾临,行事鲁莽,脏了殿下行李,该死,该死!”
“罢了,一套衣物罢了,洗洗便可以用了,有什么该死的。”轿子里传出来一个男声,浑厚的话音中满是不在乎,显然是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还劳烦小兄弟将后面这车衣物送去你家盥洗处滤一遍,明日天许是晴的,正好晾一晾。”
“谢殿下!谢殿下!”小厮不敢多言,赶忙从地上拿起了那包衣物,用力吹了吹,掸了掸灰尘,转头往盥洗处跑去。
等到小厮跑远了,轿子里的男人冲外头问道:“刘叔,去后头看看迁儿吧,不晓得怎样了,这两日没听着他闹,应是没什么大碍了。”
“喏。”方才那个尖利嗓音的主人,也就是康王府的后院总管刘哙得了王爷的命令,驱着马便往后方的轿子走去。
见刘哙来了,轿子周遭的六名护卫拱了拱手,口中呼喝两声,骑着马往边上散开。
不等刘哙开口,轿子里便传出来一个还带着些稚嫩童音的声音:“多谢刘叔关心了,小子没事,安好得很,还请刘叔快些到前头去帮父王将行李卸了,免得等下被别的客人占了位置。”
“没事就好。”刘哙那张饱经风霜、沟壑遍布的老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世子可要些吃食饮水?若是要的话,老奴让驿站里的厨子去做上几道,这陈桥驿的肘子可是周遭有名的美味呢。”
轿子里的世子停顿了几息时间,才道:“不必了,待行李放下,寻了房间安顿住了,再和父王一同吃了晚饭便是。至于肘子嘛……以后若是有机会再来,再让刘叔破费。”
待刘哙应下,驱马回到康王身边后,那后边轿子里却是传出了一声叹息。
柴迁很迷茫。
当他倒在属下的尸身之间时还未完全死去,却见那中年人摆手说了两句什么鸟语,身边几个士兵便上来探了探自己的鼻息,不曾想其中一个已是站不稳了,一个趔趄直接摔在身上,把好悬拉着一口气的柴迁直接压着送走了。
等他醒来,原以为是在阴曹地府,还想感叹着死后竟真的有这般风景时,才发现不对劲。仔细一瞧才发现,自己非但不是在冥府,而且是在进京的路上!
成德十九年,康王柴锁赈灾安民有功,得帝诏,入京述职。此时朝中诸官以太子柴珀为首,康王入京定要受封,于是太子便安排东宫心腹于陈桥驿,接待康王一行,顺便探探虚实。而柴锁亦知自己的这位兄长不愿自己回京,便在陈桥驿多耽搁了两日,回京时却因为此事惹了皇帝陛下的猜疑,也引发了后面一段时间内两王相争的局面。
话不多说,柴迁前世也曾在勾栏瓦舍里听过这样的话本,道是什么人死了,却回到了数十年前,知晓万事,凭此发财,最终成了富可敌国的大贾。只不过当时只以为是话本胡乱写,百姓胡乱听,自得其乐的东西罢了,未曾想自己竟是也遇到了这般离奇的事情,真真是令人无所适从。
于是乎,一觉醒来已经是四十五岁魂魄,肉身尚为十五岁少年的柴迁不可避免的思虑过多,病了。病了两日,在路上也没什么药可以服用,只道是染了风寒,被令待在轿子里莫要出来,以免病情加重,令一行人皆不得安生。
幸是心大之人,前世又是习武打仗,自是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只当是自己回到三十年前再活一次罢了,因而柴迁只不过缓了两日,便从这剧烈变故中走了出来。
只是时过境迁,三十年前许多事情还是记不太清了,于是这几日柴迁便不停地同身遭的护卫、太监、侍女,还有那个已经年过五旬的老总管刘哙闲聊,加上前世残存的些许记忆,倒也弄清了七八分现状。
若是没记错的话,今夜太子派来的东宫侍读崔谢崔文道,便将在这驿站当中与康王父子相遇,崔谢代表太子来探查康王虚实,康王也需要这么一个靠近太子的属官来传达自己的信息,因而前世两边夜饮满坛,畅谈至三更方休,看起来倒也是主宾相乐了。
只不过柴迁后来才晓得,这崔谢回去之后竟是将父亲的意思添油加醋,颠倒黑白,惹得太子大怒,却又碍于父亲刚入京述职不好发作,便在日后时常寻些小过错攻讦父亲,倒也是令人恼恨得很。
及柴锁登基,那东宫旧人便也四散开来,杀的杀贬的贬,崔谢却从东宫侍读一下子成了荆湖北路峡州通判,又在就任路上被山贼截杀,顺带引发了一次清扫风波,将太子旧臣扫荡一空,也算是不得善终了。
而如今,柴迁已是晓得了这崔谢将来要做的事,心下有了些恼怒,却不知道此局该如何破才好,又不好与旁人说起,只好自己先憋在肚子里寻思对策。
是夜,康王柴锁一行入住陈桥驿。柴锁向来不爱奢靡,崇尚简朴,于是也没让驿站准备出最好的房间,只是寻了两处干净整洁的住下,又让小厮送了些白饭淡菜,将晚饭对付了过去。
亥时一刻,柴锁与长子柴迁整理着装,出了房门,朝着崔谢下榻的房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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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宣宗与圣宗抵陈桥驿,谢已候多时。是夜亥时,宣宗父子二人见谢,取酒三坛,饮至半酣,谈笑至三更方休。——《后周书•卷十一•宣宗第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