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气阵阵,冻得街上的百姓都少了许多。
宁远公府邸内,家兵铲着地上微微结起来的冰块,在角落里堆成了一座小山。满院子见不到半点绿色,被雪压弯了的枝头稍稍垂下,颤巍巍的,好似下一刻就要断开一般。
今日是难得的休沐,对于柴迁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休沐。前日过了自己的生辰后,柴为先已然是一脚迈进了奔三的大门。
年及弱冠,却好像已经尝尽了人生百态,让柴迁颇有些感慨之余,也不知怎么生出几分怅然。
所幸,经过这么些时日,不管是府内还是府外的事情都还算发展得条理分明。府学之事,在石家逐渐遭到打击的同时,各家有意向送族门子弟入学的,相继找上了留正的门。后者一心处置学政,显然不会因为对方是本地大族就施以援手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被找得烦了,干脆放出话来,说是府学不是人人想进就进的地方,便是先前国子监诸生也需经过检核方能入学。
这下倒是在所有人的意料当中,自身有本事有才干的,绝对不会担心府学这里的考量筛选。要真个是没能耐还想觍着个脸硬往上凑的,留正自是有办法让他们退去。
如此两月下来,成效颇丰,府学逐渐充实了名单,国子监留下来的器物、地盘、楼阁、书林也都相继进行了改造。只是碍于人手不够,事多冗杂,因此办得有些头疼,进度也不是非常理想。按照留正给吕德的汇报,府学要开起来起码得等到明年开春了,对此吕德也表示理解,多上几个月的准备时间,总归是比仓促而就要好得多,也能顺势抽出手来对付对付那些顽抗府学的家伙……
宫城拆迁那里的进度倒是遇到了一些小小的困难,许多工匠都是本地人,匠籍也在建康,但那些做苦力的民役有很多都是从各地征发来的。先前囚役法尚未制定时便花了银子延长了他们的服役时间,好说歹说才将人留下,而后囚役法施行开来,建康却因为陪都地位重要,一旦囚役过多容易滋生不确定因素为由暂时不予以调拨人力。
这一下不仅弄得所有人迷迷糊糊的,更是让朱复礼大发雷霆。腊月还没到,那群民夫便大喇喇伸手要钱,不给钱的话就直接拍屁股走人。天可怜见,要论清水衙门,谁比得上工部?京师的工部尚且扣扣搜搜的,陪都的工部哪里还能掏出钱来?
消息报上,吕德也颇为头疼。时近年关,事事皆需用银子,工部这里的重要性早早排到了最后,此时想要从府库里拿出点什么来,无异于痴人说梦。
结果闹了几日,那数百超额服役的民夫不乐意了,银子也不打算要,也不走了,干脆拉了木牌子跑到府衙门口闹腾起来。这日正好吕德、柴迁、朱复礼等人都不在,只有被公务折磨得头发一根根掉的岳承泽在公廨当中听着外头的吵闹。
好说歹说,连番规劝,这些人就是不走。小半个时辰后,民夫们没等到前来发钱的户部官吏,也没见到他们口中千呼万唤想要“主持公道”的岳宣抚使,反而是从四面八方涌来了身着黑红军服的军士。手无寸铁的民夫们登时束手就擒,统统丢进牢里看了起来,为首的头目被单拎出来询问,一顿杀威鞭抽下来,气都喘不过来,十分干脆地按了手印,承认自己图谋不轨……
这下可好了,本来是民夫,现在摇身一变给弄成了罪役。偏偏这时囚役法还不算完善,更兼囚役人数众多,这数百人丢到其中也不过是沧海一粟,便就这么干净利落地过了流程,转为罪役,重新投入工作当中。
而借此为由,岳承泽特地向中书呈了一份劄子,细言南京诸事皆需劳力,囚役法在本地推行虽然阻碍重重、弊端亦有之,但南京新落,数月以来人力实在有些捉襟见肘。朝中诸位相公不应该因噎废食,更何况囚役法乃是南军众将所提,为何南京却用不得?
一番话下来,在朝堂上引起了些许震动。原因无他,内容语气恳切诚挚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岳承泽这厮竟敢将这囚役法与南军众将绑定起来……明白内里情况的人都知道,这玩意儿不就是那几个人捣鼓出来的吗?如今却要连并众将,除了顺水推舟做个人情拉拢拉拢之外,就是表达对朝堂诸公的不满了。
或者说,是对朝堂上对军政一知半解却老是指手画脚的中书相公们有所不满了。
岳承泽的身份摆在那里,震慑非比寻常。中书老相公们一时惶恐,又有些气愤不过,居然数人联名上书请乞骸骨,摆出一副要离朝的模样来。人是越老越精,成德皇帝哪里不知他们要搞什么名堂,无非是相以对抗,表表心意罢了,这种场面以前见得还少了?
于是乎,一边下旨安抚,某某加了大学士,某某荫了两个子孙,某某又赏赐宫中老参以滋补身体,一边让枢密院和兵部紧锣密鼓抓紧将囚役的事情敲定下来,拿出个章程。与此同时,成德皇帝也不忘向南京发送口谕,让众人稍安勿躁,动辄百万人生死之事,一旦有误则伤及国体,轻易不能捉放的,建康又是陪都之制,人人瞩目之所在,更该审慎度事才对。
两相权衡下,风波也就消弭了去,掀不起什么大的浪潮来。
而涉及军政的同样还有建康军操练一事。那四千余兵卒被柴迁亲自督查,两月下来简直是脱胎换骨。本来白白胖胖的如今好似个黑瘦的精猴一般,原先弯腰驼背的现在看着比笔都直,早前嘴巴嘚吧嘚个不停的那些,汇报军令和喊口号的时候声音洪亮,却是再也听不见军阵中的窃窃私语了。
这两月当中,除了这几千人外,旁的部卒也听闻了副指挥使亲自练兵一事,更兼瞧见了自己原先的玩伴现如今竟展现出别样的气象来,心里头痒痒的,也撺掇着上官去找副指挥使求着练上一练。
有些被折腾得烦了的,果真硬着头皮来找柴迁,却被后者一句话给塞了回去:
“怎么的,都来找我练,是全军军纪都差成这般模样,还是把我当驴使了?”
落荒而逃之下,提出建议的军卒免不了被穿一顿小鞋。
不过,这四千余人经过两个月的苦练,除了外形上的效果外,举止谈吐也都较原来明朗了许多。让柴迁颇为意外的是,这里头寒门子弟或者说农家子弟占比更大,也更能吃苦一些,于是两个月间少有因支撑不住苦练之乏累而崩溃想要离队的。这些人脑子本就不错,身体素质也好,正切了这么个时机,隐隐有强军风范出来。
但光说不练,光练不打,就说是强军,传出去绝对要惹人笑话。于是柴迁布置了人物,年前军中正常的体力操练结束后,就在自己休沐的这几日,这几千人按照原先编制分为四部,各自领取木制兵器,待休沐日结束后便在校场上展开模拟搏杀。而诸如山林战、平原战、溪流战之类需要依靠地形实施的,则被安排到了年后。
“喵——”
一声猫叫将柴迁思绪打断,转头一瞧,便见王姝翎抱着那只从京师带来的小白猫缓缓走来。柴迁内心一时轻松,两步上去,伸手在小猫的嘴边逗弄起来,惹得猫儿龇牙咧嘴,四肢乱蹬,发出不情愿的声响来。
“你瞧瞧你,力气这么大,这猫儿如何受得住?”王姝翎嗔怪一声,扭过身子不让柴迁碰猫,“过两日再送来一对雪貂,你可别乱碰!”
“什么雪貂?”柴迁可不管她,对着犹自惊慌的小猫嘻嘻笑着,活像个变态一样。
“小小姐姐送的,说是托人从老远的地方捉到,用金丝笼子装着拿来。”王姝翎笑道,“要说这小小姐姐真是会做,上月末送了我一只金镯子,月初又来了一根簪子,如今还要再送一对雪貂……不像你,成婚这么久,除了府内的东西之外,是一样也没送过我的。”
嗔笑间,少年夫妻打趣温馨之感油然而生。
“我还需送你什么?当年在北地救了你下来,又亲自赴油锅,差点把命都给送了的……”柴迁上前一步,双手轻按在王姝翎肩膀上,“年少成婚,喋血沙场,这天下多少夫妻能有你我二人之遇,又有多少人能有如此之幸呢?”
王姝翎顺势松开抱着猫儿的双手,借力一送,往前环住柴迁腰部,后者也顺势将她抱住。
猫儿喵呜一声落下地来,踏在雪上,腾腾地跑出几步,回头望来,那不知是对柴迁的嫉妒还是羡慕化作了两声猫叫,惹得夫妻二人不住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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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自年少识,未及婚,先以夫妻自论,时人颇异。后帝伐北夷,后亦随之,并肩鏖战于野,同马渡凶于陵,此世之佳话也。——《紫竹杂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