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的八月,按照后世算法已经是公历九月出头。此时南方依旧夏日炎炎,一丝转凉的迹象都没有,北方则需要开始裹紧衣服,生怕换季时候着凉了去。
烈日炎炎,白天的金陵城往来军卒众多,尽管周军对百姓的出行并不做过多限制,甚至为了尽快恢复金陵的生气,还特地将宵禁的时间往后挪了一小会儿。对此有人颇有微词,但按照将帅们的说法,若是不肯放开,那金陵成了死地,要来有何用?
而因此大大提高的事故发生几率,也就只好辛苦一下人数众多的军卒来严加看管了。
路上行人纷纷,街道依旧热闹非凡。
“世子,到了。”
人群当中,忽而闪过十余骑,往天牢的方向疾驰而去,不一会儿就踏着扬尘抵达。队列为首一位少年,生得前发齐眉,后发披肩,面如满月。头戴虎头三叉金冠,二龙抢珠抹额,身穿大红团花战袄,软金带勒腰,坐下一匹浑红马,正是接风后换了行头的柴迁。
守卫见这十余人到来,也有人早早打好了招呼,连忙上前牵过马头。靠近门口的那个利索地开了锁,将大门推开,在里头等候已久的旧大理寺卿、现天牢牢头谢锋躬身行礼,领着柴迁等人往天牢深处走去。
这天牢其实是违制建筑,要知道南唐国都一直都只有两座监狱,一座是建在御史台的台狱,专门关押重大政治犯以及朝廷钦点的重犯;一座是大理寺狱,用于办理天下诸疑难不定之案,但没有听讯的功能。
这座天牢是隆武皇帝在位的时候所建,因为靠着叛乱登位,需要处置的人实在太多,有一些级别实在太高,关在台狱也有些不太合适,便多建了这天牢来。
甫一进来,柴迁鼻头一抽,眉头已经皱起。这牢里的味道可不像关押重犯的,进来的人在外面起码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条件可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谢锋察言观色,见柴迁表情不太对劲,便解释道:“禀世子,这牢已经数年没人用过了,闲置日久,而且太……废帝早有废除的打算,因而……”
“哼,没想到有一日竟要将他儿子关进来吧?”柴迁可不打算给谢锋什么面子,冷哼一声,正眼也不看他一眼,大步负手朝内里走去。
谢锋吃了个瘪,涨红了脸,只不过在昏暗的牢里看不太清。其人胸口起伏两下,一股亡国之臣的悲哀骤然升起,却无法向人诉说,还得领着面前这个比自己小了两轮多不止的小子去见皇帝陛下,真真是……
不多时,众人就来到了最里头的牢房。牢门紧闭,上头有一块牌子,上书一个炎字。柴迁不解,朝谢锋询问,后者回答道:“此间还有一牢房,上书黄字,以炎黄相对,是……是……”
“是什么,他娘的被堵住嘴巴不会叫唤了是吧?”随行的扈再兴难得见到皇帝,尽管是南唐废帝也是极好的,见谢锋磨磨蹭蹭不肯说话,怒从心起,大手高高抬起,一巴掌就要甩过去。
身旁的高源伸手拦住,示意惶恐无措的谢锋继续说。
谢锋哪里还敢不讲,再不说这大汉的大耳刮就要呼到脸上,当即颤颤巍巍答道:“说是有一日擒了金人皇帝和蜀人皇帝,一个关炎字牢,一个关黄字牢,也算是不愧于祖先了。”
说完,谢锋浑身一颤,魂儿都要飞出来了。
“金人和蜀人皇帝,那周人皇帝关哪里,关大理寺狱吗?”这句话只有柴迁问得出来,也只有他能问。
扑通一声,谢锋干脆不开口,直接伏地请求恕罪。
柴迁不去理会他,示意狱卒将牢门打开,又让众人都在外头等着莫要打扰,自己施施然进了牢房中,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这男子自然是李庆坚,他此时身着朴素的白衫,倒不算太脏,看来还算珍惜自己的身子。听见有人进来,李庆坚低垂的脑袋只是稍微晃了一下,略微抬起,浑浊而又无神的双眼瞥了一眼面前人的靴子,随即嗤笑一声:“来的莫不是柴为先?”
“正是!”柴迁高声相对,“你是李庆坚?”
“你我前些时日不是已经见过面了?”李庆坚嘿嘿一笑,散乱的头发遮挡住了柴迁的视线,也挡住了其人有些泛黄的牙齿以及当中缓缓流出的口血,“假惺惺的做甚?”
柴迁心中不快,却也不能就此拂袖而去,耐着性子道:“答非所问……你可知,过些时日大军回转,要将南唐皇室尽数带回京师?”
李庆坚闻言一怔:“亡国之君,自然晓得下场……如何,世子难道打算在这牢里将我毒死吗?”
“满口胡话!”柴迁脸上的厌恶之色愈发难掩,“大周乃是仁义之师,行的是仁义之事,你身为废太子,理当随大军安身还朝,哪来的毒死一说?便是回去了,顶天了就是给你封个侯,安生在京师里待到老死,断不至于像今日这般境遇的。”
话音未落,李庆坚猛地昂首,眼中的浑浊顷刻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到了极点的锐利,让柴迁都为之一震。
“我是大唐的皇帝,要废也当是以废帝之身封王,不济也像你一样封公,怎么可能以废太子封侯?!”
李庆坚歇斯底里,口中恶气尽出,后头离得最近的单万柳想冲进来护卫,却被柴迁摆手示意退下。
他也不退,也不做出什么动作,只是开口笑了一声,随后说道:“丧家之犬罢了,废帝?你也配……还跟老子相提并论,老子的公须是正儿八经封来的,你以废太子之身封公,难道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吗?”
言毕,不管已经状若癫狂,不停扯动缚住手脚将他钉在身后墙壁上的几条铁链的李庆坚,便转身冲犹自发抖的谢锋道:“有劳了……鸿胪寺怎么走?”
“我领着诸位去便是!”谢锋低眉顺眼,“世子是要去见废帝吗?”
柴迁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炎字牢,只留李庆坚的嘶吼声与铁链碰撞声在牢内不断回荡。
在谢锋的带引下,众人轻骑快马来到了鸿胪寺的礼宾馆,同样是由柴迁独自进入,其他人都在外头等候,不得擅入。
礼宾馆规格还算不错,李元和住在最顶一层,视野极好。按理来说这地方不该让他住,毕竟他所在之处一定会成为尚存异心的南唐旧臣目光凝视的中心,视野开阔,反倒会让他这位置对城池的部分地区有极为明显的注视。
换句话说,一旦有人来救,恐怕依靠这里就能指挥所谓叛军起事了。
柴迁踏上顶层地板时,李元和正端坐桌前,双手翻飞,溢着清香的茶水已经泡好倒了八分满。见柴迁到来,这位经历了人生大起大落,此时看着还算是正常的废帝笑道:“柴世子,别来无恙。”
“你如何知道我是柴世子?”柴迁同样笑道,走到桌前坐下。
李元和夹起一个茶瓯递到柴迁面前,水面几乎看不见茶末茶碎漂浮,倒是让柴迁有些诧异于这位久居沙场后又待在深宫中的废帝沏茶的功夫。
“大唐已亡,军前天家子弟只有世子一人,你须要先替大周皇帝陛下见见我的不是?”李元和笑着端起面前茶瓯,先是放在鼻前略过两圈,感其清香扑鼻,随后轻轻抿了一口,啧了一声,“这灵隐下天竺香林洞的香林茶果真不错。”
柴迁并不算太懂茶道,但也端起尝了一口,只觉得口中有些干涩,香气倒是引人放松。
“到开封后,大周皇帝会封我什么?唐王,还是唐国公?”李元和笑问道,那笑容间透露着一股惨然。
柴迁竟有些不忍心,不去与他对视:“我不知朝廷商议了什么封号与你,但总归不低,足让你过完此生。至于你的子侄族人,乃至后辈,代代消替,终至湮灭,是肯定的了,你也是南唐皇室出身,自然……”
李元和微微颔首,仰脖以饮酒姿态将杯中热茶一口饮下,喉咙烫得生疼,在他感来却好像无比的舒畅。他想要站起身,半弓着身子起到一半又愣在原地,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样,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就这么僵在中间不动,任凭腰间酸痛也丝毫无所动摇。
兀地,其人眼角冒出两滴泪来,顺着脸颊缓缓滑落。没有啜泣声,没有呜咽,没有痛哭,只有一个亡国之君无尽的回望,以及完全看不到未来的怆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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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从执入京,上于城门相迎,亲解其缚,(李元和)乃痛哭流涕。——《周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