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下军兵那有些过于离谱的表现,实打实地给年轻的仆散揆上了一课。
往常只在兵书中见到的溃败之象,如今就如一幅画般在其人面前展开;昔日从父兄口中听到的纷乱军纪,此时也好似在耳边回响动荡。而此时的他,正如旁人口中那种军事素养低下、难以掌控将卒的将军一般,傻愣愣地站在高处,看着手下军卒一个接一个地被夺去性命。
又愣了一会儿才猛然惊醒过来的仆散揆忙不迭地下令稳住众军,使靠近对岸的快速上岸,靠近己岸的同理,而中段众人则需要稳住身形,不致浮桥摇晃乱动。
只是如此情形,让中段的士兵如何能稳得住?
军令还未下达,大量位于各浮桥中段的金军士兵纷纷转身回首,显然是看到对岸战象已起,是万万不敢再靠前的了。而一些刚踏上浮桥的士兵也来不及转向,加之隔得远,更不晓得前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见前方众人回身,想是出了什么问题,也便向后退去。
虽说匪兵义军军纪散乱,但逃起命来还是极快的,加之浮桥不算太长,有些士兵为了活命将手中兵器和身着的铠甲纷纷丢入河中,身轻如燕,健步如飞。
出乎仆散揆意料之外,除了骚乱刚开始时最初因为过于惊慌而落入河中淹死的那批人之外,接下来的撤退居然很是迅速,伤亡也不多……只是已经抵达对岸的金军士兵们,看起来是绝对要被抛弃的了。
没办法,隔着老大一条河,难道还能向中原地界曾经的某个神神道道的知府一般养出什么飞天神兵来不成?
要真有这本事,哪里还有他仆散揆的用武之地,早早地就把中原拿下了好不好?
“彼处都是女真勇士,就这么弃了吗?”仆散揆声音颤抖,望着远处越来越显眼的烟尘。
“周人未必会赢,我军未必会输!”一金将出声相对,“彼处有兵万余,虽不知周人人数几何,但总归不会放出太多。若那里的兄弟们能杀散周人,复建营寨,或往北远绕,总是能活下来的……将军莫急才是!”
“我不急!”仆散揆低喝一声,却被喉间突起的一口唾沫给呛了个正着,稍稍缓了几息,才又堪堪恢复,“只是遥遥看着,又不得相助,心中难受罢了!”
那金将也不再多言,只是稍作姿态,往队列中靠去不提。
而此时河对岸的周军,心情正与仆散揆相反,欣喜若狂之余,也稍微感叹了一下仆散揆的运气。
“若他先渡一半女真一半匪兵,或许还能不这么心疼。”柴迁勒马看着厮杀正酣的两军,冲身侧的种蒙笑道。
后者微微颔首:“是了,不过眼前这万余金兵也不是好杀的,都是些女真汉子,一时慌乱才被我们袭了个正着。再过一会儿,不定就能打成均势了……”
“打不太成的!”柴迁远远来回指着两岸金军,“仆散揆此时也没有太多可用之人,这一部还算是他亲自带来的。除那群匪兵义军应该是继续由本来的将领带着的之外,这万余女真将卒恐怕暂无什么大将领头……”
“虽然女真军不至于像匪兵那么乱,但我们站在此处望去,却正好能看清其中形势。”柴迁又指了指前方的一万余名困在岸边的金军士兵,“彼处或许有几个能战之人,可以将周围军兵拢共统一指挥起来,但绝对不是能以一定万的大将。”
身为老将的种蒙也一眼看了出来,此时金军有些分散作几团的态势,但又不好分散开来。若是如此,则周军或穿插、或切割、或直击,一下子就会多出大把的方法来,金军极容易陷入被动,难以脱离险境。
更何况,此时要做的根本不是杀穿这群突然出现的周军,而是赶快突围,找时机去和大部队会合!
完全不知此时渡河情况如何的蒲查兀虎被眼前纷乱的景象搞得心神不宁,本来也不过只有三脚猫功夫的他被亲卫团团围住,才没被突袭而来的周军给砍了脑袋。但其人大旗高高举起,周围聚过来的士兵越来越多,有金军的,也有周军的,这让蒲查兀虎很是无语。
“彼处现在是什么情形?!”蒲查兀虎远远地冲一个谋克打扮的金军将领高声喝问道。那人闻言寻声看来,正要回答,却被从后方飞来的一箭射穿了脑袋,长矢从其口中传出,将本来就不太镇定的蒲查兀虎整得又是一惊。
未等其人稍稍安定,从同一个方向射来的两支箭矢极为快速地冲向围绕在其身侧的铁甲包围圈,只是漫天飞羽,此时也没有人能注意到这两支箭的锐利之处。
只见这两箭在空中交汇,一前一后碰在一起,后面那支顶在前面的箭翎处,登时发出“啪”的一声。而前面被顶撞的箭矢飞速刹那间提升,其势如虹,即便蒲查兀虎的亲卫有心阻拦,也是断然拦不住的了。
自最外圈一人的肘间没入,又从中穿出,再射入内圈一人的腹部甲胄之中,直挺挺地将两个女真大汉从马上射了下来!
而只包了两圈的亲卫们,一时对这兀然产生的缺口有些反应不足,竟没抽出人手来填补。待其众反应过来,从彼处射来的新一轮箭矢已经到了他们家主子的脸上。
此时的蒲查兀虎,还是一脸的迷茫呢!
但闻一声痛呼,面门中箭的蒲查兀虎仰头落下,被受惊的战马一蹄踏在了脖颈处,登时将气管踩了个破碎淋漓,眼见得是活不了了。
众亲卫既惊且怒,要去找寻射箭之人,放眼望去满是混战的甲士,到哪里去寻射杀自家主将的弓箭手?
蒲查兀虎既死,其他几个金军将领也相继被认了出来……毕竟源源不断朝其人大旗拥将过去的金军士兵们是不会说谎的不是?
于是乎,在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鏖战之中,这一万金军被分割作几块,遭到周军的逐一击败。其中汉军甚少,多为女真和契丹士兵,周军得上头命令,对这两族士兵是只杀不俘的,因而哀鸿遍野之下,也激起了部分本来打算放下武器的女真士兵的好战心。
祖先遗留下来的善战之能,难道在自己这代就要消失殆尽了吗?
反击的情绪在金军之间迅速传播开来,已经准备好接管战场主动权,甚至派出几股小队开始进行边缘战场打扫的周军突然遭到了来自金军的猛烈反攻。
疏忽之下,居然有些压制不住!
“种将军,当下去了!”柴迁远远望着,“金人不过是强弩之末,众将入场,其众也当歇息了!”
种蒙颔首表示赞同,招呼身后同行的一众将佐同往。
不过片刻,快马加鞭的种蒙等人赶到战场。见诸将抵达,在场中指挥的部分底层将官一下子便愧从心起,想不到自己无能至此,竟需要主将亲自前来坐镇方能摆平这场战斗吗?
羞愧难当之下,众将官纷纷奋起压制,将羞愤转化为动力,又将刚起复不久的金军士兵压了下去。
最后一波心气被打没了的金军陡然泄气,旋即便是一溃而去,什么猛安谋克都全然不顾,只晓得往四面散落跑开来。
见到金军如此,种蒙自然欢喜,大手一挥,众人会意,颇有些不要命般将手中兵器往金人身上招呼过去。任其求饶跪地、叩首不止,也完全阻挡不住周军的杀意。
由于周军只能包围三面,留出的那面正是汾水的方向,此时也有些不管不顾的金军士兵疯叫着朝来时的路走去,只是彼处浮桥因为先前的撤退而断绝殆尽,是怎么也走不了的了。
状若癫狂般跳入水中,任凭河水席卷而去,不过冒了几个浪花便消失不见……这样的场景在第一个人做出跳河的举动后,在剩余存活的金军之中大面积蔓延开来。不想自己珍贵的头颅被汉人割下来充作军功的女真契丹士兵纷纷大吼着跃入河中,随着开始湍急的水流一道卷向了远方。
岸上血色弥漫,水中浮尸无数,直教人有些生出胆战心惊之意来。
可杀红了眼的周军士兵并不在乎跳河自尽的金军有多么可怜,场面又有多么壮观,痛失大把战功的他们将怒气发泄到了游气尚存的金军残兵身上。不过片刻,战场上就再无一个活着的金军士兵了。
此日,周军于汾水河畔斩渡河金军万余,又逼杀渡至半河者不计其数。战后清点,由于过于粗糙的指挥和急于求成的打法,周军自身也战损五千余众,让种蒙颇有些心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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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至汾水渡河,先过兵卒万余,余众欲待次日再渡。蒙知其所图,遂以数万军击之,尽歼渡河之人。时金军坠河者众,尸横遍野,血满大河,其状惨烈。——《中兴小纪》熊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