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竹镇刚刚下过一场小雨,枝叶上的露珠还未完全蒸发,垂在叶末微微颤动,若是有名家在此,一首咏叹之诗或是一副简单勾画的淡作或许就已经出来了。
竹镇人口密集,地处江淮分界,商贸甚兴。这里景致又美,山林木秀间不少人前来踏青。只不过战事将近,踏青的人少了,往此处探看消息的斥候多了些罢了。
“青山沉如淀,绿水环如练。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
止马岭上,许久没有放轻松下来的种蒙微微吐气,不自觉地吟了一首即兴诗来。与他同行的十数人四周环顾,此地倒确实是这般风景,只不过云来云往的少,看得不太透彻舒畅。要是打完了仗,来到这里养养老,也不用多,就在这止马岭上安间小屋,每日坐着看那个叫什么……云卷云舒的,不也是挺惬意的?
不远处鹅鸭成群,嘎嘎作响,浓郁的乡土气息让这其中本就是农民出身的几人有些感慨。加之微风抚动,松风阵吁,直教人从心底里生出一股清新通畅之感来。
柴迁微夹马腹,从后头赶上,朝犹自陶醉于景色之中的种蒙道:“大帅,方才问了两个老乡,说是前头有两座庙,一座唤作龙泉寺,一座唤作广佛寺,不如……”
“依为先看,去哪家好些?”种蒙偏过头来,似笑非笑地问道。
柴迁啧了一声,沉思几息,随后抬头道:“咱们行军打仗多年,身上杀气也该去一去了。据说那广佛寺里这几日来了位高人,倒不是僧侣之徒,据老乡说,听那口音像是蜀中来客。其人与寺中方丈交往甚密,或许可用一二。”
种蒙闻言,不由得苦笑连连。柴迁身为天家子弟,满脑子都是识人用人之法,前面刚说要去去杀气,现在又说要去拜会一下那位所谓的高人,真真是……
让在后头的二百余护卫跟紧后,种柴一行人便快马往广佛寺方向驰去。
未几,走过一条拐路后,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座满是朴素气息的佛寺。它静静坐落在那里,大门敞开着,没有半点过分的装饰,整体的色调显得很是简朴。门口正有一个小个子僧童在扫地,早早听见后头来人,转过头来,稚嫩的脸庞上满是迷茫之色。
“你可是此间小沙弥?”柴迁翻身下马,快步上前,俯身问道。
小和尚显然对面前这个身着军服的年轻人为什么会知道佛门用语感到有些困惑,但他还是仰起脖子,脆生生地答道:“正是,不知诸位施主来此,有何贵干呢?”
柴迁见到这小和尚,约莫也就六七岁的年纪,与自己的弟弟们相仿。柴远和柴遇此时说不定正在京城的那个角落滚打玩耍,而这小和尚却已经是出家为僧,个中差异还是让人有些唏嘘,于是话语间也多带了几分恳切和关怀:“小师父莫怪,我等来到此处,无意惊扰,只是听闻寺中来了一位高人,我们先前有旧,欲来此见上一面,不知小师父可否引我们去见上一见?”
小和尚摸了摸光溜溜的小脑袋,嘴角一咧,好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但立马又肃穆起来,只是这严肃的表情在他尚显幼稚的小脸上出现,别有一番滑稽。
“施主且在此处稍等,容我进去告诉方丈一声!”
不多时,没见到小和尚出来,反倒是有两个身材高大的僧人阔步而出。柴迁眼神一凛,目光立刻聚集在这两人的脚上。这两僧人步法矫健,在满地水洼和树叶之中来回腾挪,淡黄色的罗汉鞋上却无半点明显可见的水渍,显然功夫极为到家。
视线往上一瞥,但见这两人双手垂于两旁,尽显端正威仪。两张不算太老的脸庞上看不见半点友善的待客笑容,倒是肃杀之气居多,让柴迁下意识将手摸到了腰间的佩刀上。
只不过这两僧快步到前,表情却突然一换,成了一副友善到了极点的笑颜。左边那人先出声,声音低沉,十分浑厚稳重:“小孩子刚来,不太懂事,或是冲撞了施主……施主到此,是要寻寺中何人?”
柴迁一怔,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右边那人也不含糊,沉声相对:“那便请这些施主一起来吧,济华,你去将这些马儿收到厩中,好生看管。”
左边被唤作济华的那个僧人微微欠身,右边这僧人则领着以柴种为首的这十余人进了寺门。
刚进寺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香气。柴迁等人生在高门大院,极少闻过这样的味道,倒是队列中一人忽然开口问道:“师傅,这是在做早饭不是?”
“正是。”领队僧人,法号名唤济英的,此时回答道,“诸位施主可用过饭了?若是不嫌弃,不若在小庙中用回斋饭?”
“不必!”种蒙摆手笑道,“出营前便已经吃过了!”
这话一出,济英瞳孔顿时一缩。方才他看这十来个人个个穿着黑红军服,举止气度不凡,已经猜到是哪方面的人。如今这个看起来应该是领导者的汉子说了出营二字,更是让济英笃定,只不过佛法在心,即便是面对浑身凶气的军人也是全然不惧。
“各位施主,老衲有失远迎!”
还未等济英再说什么,从前头台阶上传来了中气十足的声音,让所有人纷纷注目而视。
彼处正是广佛寺的住持云显,他看起来约莫有六十岁上下,从台阶上下来时却丝毫没有半点老年人应该有的蹒跚姿态。一步一个脚印,踏得铿锵有力,在台阶上的小水洼中溅起一片片水花,让人看着心里直痒痒,生怕他一脚踩错直接滑下来……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看不太出年纪的男子。这人一身道士装扮,却又不太像正常见到的道士服那般,但只是觉得奇怪,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众人目光从方丈身上挪开,紧紧盯着那个道士打扮的男子,心想这应该就是方才所说的那位高人无疑……
肯定是高人了,要不是高人的话谁敢在佛寺里头穿道教的衣服?
云显见众人目光转向,登时明白,淡笑道:“诸位施主,贫僧见诸位满身血气,与我佛相冲,恐怕会有不详,不若移步至外,再行相谈如何?”
要是这十余人当中有魏胜或是扈再兴那样脾气的,不定这个时候已经叫骂开来,甚至秃驴之类的侮辱性词汇也已经丢到人家面前。所幸,这十数人都是有涵养的,闻言都是颔首同意,跟着云显往外走去。
“这位施主,且留步。”
柴迁走在最后,想看看这个所谓的高人是个什么货色,没想到后者突然开口叫了他一声,声响极大,可前面走着的十余人半点反应也无……
正当柴迁惊奇的时候,这道士才堪堪开口:“施主……杀戮过甚,恐怕近日会有血光之灾。”
柴迁好歹是皇家出身,经历的祭祀场景多,天家子弟也有不少自己信的。不管是佛僧还是道士都见过,甚至还见过据说是从遥远的辽东地带来的什么巫师,总之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虽然不信,但看的听的多了,自然也就有了几分了解。
一个道士,叫人施主已经是极为怪异的事情,这一开口怎么跟他娘的算命老才似的,直接血光之灾了?
怎么,佛道兼修啊?
“施主心怀不满,我是知道的。”这道士完全没有让柴迁说话的机会,直接紧接着说道,“只不过今日我来到这广佛寺,正是你我之间的缘分,这血光之灾我可以帮你消了去……但施主要答应我三件事情。”
“何事?”不知怎么的,尽管有些恼怒,柴迁的语气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有礼,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一,莫屠城。”
“二,莫焚活。”
“三,莫灭门。”
“这三件事,若是施主能答应,我便可保你三年平安。”这道士说完,双手抱胸,尽显浮浪姿态,和上一刻判若两人。
柴迁眉头紧蹙:“屠城、焚活、灭门,除了头一件,后面两件都不是我能把控得住的……”
“你把控得住的!”道士嘿嘿一笑,转身往台阶上走去,“三年过后,你当有一大劫。若可渡得此劫,则一步登天;若渡不得,则一步堕入地狱当中,永无超生之日……”
柴迁听他说得云里雾里,心里突然焦急起来,连忙跟上。走上最后一级台阶后抬头一望,入目竟是一片茫茫雾气,半个人影也无。他还待要往前走,脚下却突然一空,重心下坠,四下胡乱抓着,什么也没有……
兀地,柴迁睁开双眼,浑身冷汗直冒,大口喘着粗气,好似刚从鬼门关里回来了一般。
“为先老弟,这是怎么了?”
种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柴迁兀地一惊,正要转头看去,视线却被眼前不远处的一个小身影给牢牢锁住。
彼处,正是方才见到的那个扫地小僧。
自己所在的地方,是刚才绕过的那条拐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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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民间有密教者,人不过千,未敢张扬,乃假尊佛道,得以行走天下。——《后蜀书·诸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