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朝南而立,似乎这样就能够看到远在千里之外的那座陵寝,神情说不是哀伤还是淡然,缓缓开口说道:“就像你说的,老夫推演了一辈子的天机,却在那时候没有看清楚身边人的命格。”
老人呼了口气,化作升腾白气,“就在昭阳入皇城的那天,星相陡变,天机阁上无数星罗斗盘尽皆崩碎,我本以为是天道发生变数,想要以秘术衍化,谁知却是空无一物,就如雪后大地,白茫茫一片根本无法窥探缘由。”
“在那之后老夫才知晓,原来是有人在那时候刻意遮掩了天机。”
老人的声音忽地带上一丝愤怒,道:“昭阳入世之前,老夫为她在天机阁中留下一盏本命明灯,若有性命之危,即可以此灯招魂引魄再复新生。只是等老夫闻讯赶到帝京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昭阳那时已然身怀六甲,却强行破境,哪怕最终晋升道命境界,距陆地神仙只有一步之遥,然早已油尽灯枯,如果不是顾羽及时赶到的话,她已然丧命在皇城之中。”
“本命明灯虽有死而复生之能,然而昭阳当初却没有选择这样做,因为一旦以本命明灯修复创伤平复境界的话,你也就无法平安降临人世间了。”
老人转头望向不觉泪流满面的陆昭,眼神哀痛声音却很是慈祥地说道:“昭阳跟我说,将你带到这个世上,才是最重要的事,哪怕要以她的性命为代价。”
陆昭闭上双眼,双手紧紧握拳,连带着身体都有些颤抖。
老人慈祥地替陆昭擦去脸上的泪痕,苍老的手指传来温暖,轻声说道:“说到底还是老夫这个当爹的没本事,明明是世人眼中无所不能的天机阁阁主,却想不到办法去救自己的亲女儿。”
“顾羽为了保全昭阳的性命,亲赴东海蓬莱求药,然而昭阳在诞下你之后,境界倾泻一日千里,寿数也与日俱减,老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了人世。”
这位向来以无情面目以示世人的天机阁阁主,终于在今夜褪去了那道伪装,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失去了女儿,站在外孙面前的老人而已。
“你不想认我这个外公也好,觉得天机阁阁主冷血也罢,老夫都能接受。”
“老夫八岁开始便开始推演天机,如果不是昭阳的出现,或许老夫这辈子都只会枯坐在天机阁上,去追求那始终虚无缥缈的天道机缘。”
“陆骁这家伙,老夫当初还不怎么中意,但嫁出去的女儿也就等于泼出去的水,昭阳中意,老夫也只能听之任之。你或许想问老夫这些年来为何不为昭阳报仇?”
老人自嘲一笑道:“那时候,就算三个天机阁阁主,都奈何不了正值天命所归的那位,至于为虎作伥的那些人,只要陆骁在一天,那就是他应该挑起来的担子,就算他做不到,也还有昭阳的儿子。”
说到这,老人拍了拍陆昭的肩膀,轻声说道:“这才是老夫想要见你一面的原因,在帝京很不方便,只能在凉州城等你。”
陆昭眼眶泛红,许久之后方才开口说道:“所以害我娘亲的人,真的是他?”
天机阁阁主似乎没有想到陆昭会在这时候问出这样一个问题,迟疑了片刻之后,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得到了老人的肯定,陆昭缓缓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尽最大努力地将心中那团怒火压下,虽然早有预料,可是当知晓真相的那一刻,陆昭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为什么,为什么他一定要置我娘于死地!”
陆昭低吼出声,犹如猛兽呜咽,下一刻便要暴起伤人。
老人摇了摇头,道:“时也命也,既然陆骁跟顾羽都没有告诉你,老夫也不能,知道得太早对你的成长没有半点好处。”
陆昭抚了抚心口,只觉有一种撕裂般的疼痛,暗与夜注意到这一点,连忙上前一左一右扶住陆昭,心疼地望着自家公子。
“看来,我所做的那些谋划,到底还是下手轻了。”
既然天机阁阁主同样不肯说,陆昭也没有强求,眼神中闪过一抹暴戾,以一种极为冰冷的语气缓缓说道。
直到许久之后,陆昭才渐渐平复心绪,看向老人的目光中再无怨恨之意,轻声说道:“您此番前来,只是为来见我一面?”
老人洒脱一笑,道:“不放心你,特意过来送一程。”
陆昭亦是露出一抹笑容,道:“其实先生都安排好了,我也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您不必如此费心。”
老人笑着说道:“当年我不中意陆骁,觉得他配不上昭阳,但现在看来,却是老夫错了,陆骁的儿子,要比老夫这位天机阁阁主还要强上许多。”
“那您可说错了,也许我更像娘亲一点呢?”
老人闻言一愣,随即便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道:“说得在理说得在理,说得老夫比破解天命格局还要开心。”
然后老人伸出双手做握杯状,五指见便多了两只晶莹剔透的白雪酒盏,杯中落雪,笑道:“就算我这个做外公的,敬你一杯!”
杯雪做酒,血浓于水。
陆昭双手接过白雪杯,将杯中雪一饮而尽。
老人敬酒之后,伸手拍去陆昭肩头上的积雪,然后便与陆昭一起坐在台阶上,看着凉州城的雪越下越大。
“能见到你,外公很开心。”老人开怀笑道。
“天机阁每一代都是血脉相传,父传子子又传子,唯有昭阳是个变数,身为女儿身,还有一颗悲悯天下的心,不肯随我学那些谶纬推演,偏偏喜欢练剑,最后还跑下青冥山去,本应避世却选择入世。”
“陆骁这个女婿,外公一直不喜欢,谁让他不仅武艺稀松,还是个大老粗,总觉得他配不上昭阳。”
不过老人很快就又笑着说道:“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知道陆骁活得并不容易,也就不再找他麻烦了,谁让他跟昭阳生了这么个值得老夫骄傲的外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