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南下急救高昌的时候,蜀汉竟还有水军同时攻向陆口,是意在我柴桑么?不知兴霸将军兵至何处了。”
一张雕着虎纹的桌子后面,一个将军此刻坐在了属于他的这张帅位中,扬起了已被无情岁月略染三分疲倦的面庞,却仍旧是儒雅又饱含犀利的睿智、清秀又尽显老练的成熟,英雄陆郎,龙卧柴桑。荆州的汉军调开了大将步骘,翻过手来猛击庐陵高昌,让他这个东吴上大将军心中一阵意外,当机立断即刻派上将军甘兴霸提军出城,向南救援,接应吕岱。
然而就在不久后,东吴的“解烦营”卫就一阵风似的进奏来报,柴桑以西的长江口岸陆口外,突然出现了大批的荆州水军,统将吴班、文聘好似先后便要军至,在长江上猛攻陆口,猜测意在直取柴桑。这正是当初法孝直停留在南郡时传授给文、吴二将的妙计,让他们只等柴桑发兵南救,便故作疑兵,水路牵扯陆逊,混淆吴军的视听。
陆伯言短暂地自语了一句后,突然重新看向了手中的情报书信。他的眼神变得犀利透亮起来,他的脑中也好似突然的茅塞顿开。高士对决,不必多言。他忽然明白了法正的用意,断然料定这是一支疑兵。但随即,便收到了吕岱战死、高昌丢失的消息,和甘宁无奈调转兵锋,西进陆口,使吴班、文聘的水军退去的最新情报。
“那个让曹魏屡屡吃亏的法正,你果然名不虚传。”
扬州边境的硝烟,随着浩荡的长江水和江东温热的南方季风,就这样飘向了吴国核心的都城建业中去。孙权闻听大为动怒,立刻便召集群臣,欲起兵先夺回庐江,再猛攻荆州,要与蜀汉势不两立。气头之上,会稽余姚人虞翻刚直进谏,直言不可如此用兵,否则江东危矣。虞翻此前正因族人虞菁在洛阳被除,连带让东吴损失丢了庐江重镇,难免心中郁闷,发了一些酒后牢骚,被仇家小人抓住把柄报给了孙权。吴帝因其名望显著,曾在兄长孙策平定江东基业时,以功曹身份保战败的会稽之主王朗只身逃离江东,后保兄长和自己尽显忠心,尽心竭力,而捺住了性子没有与他计较。今番旧火重燃,孙权怒喝虞翻,又以其妖言惑众乱军心的罪名,当即就要杀他。左右急忙拦住邪魔附体的暴躁吴主,孙权冷静之后,也觉得不妥,便饶了他的性命,将他一家人剥了官职,贬出了家乡会稽,流放到了偏远交州的合浦郡去。
众臣皆敢怒而不敢言,就在关键的时刻,斥候的急报,救了江东的命运。陆逊察觉国家已经处在了危急的路口,听说庐江的马超、高昌的吴懿、法正都已经陆续撤回了洛阳,于是他得闲抽空,一边军令朱然父子军回柴桑,并交代各位重将积极操练兵马,以待将来用兵,一边亲自登上舳舻,顺江而下,急回建业亲见孙权,欲献战和大计,共商东吴未来。
孙权听斥候来报陆逊已到,升腾的怒火瞬间好似被浇了一盆冰水,转而变成了欢喜,急忙亲自迎去,接到了他。
“伯言啊,你来的真是时候。当年在朕面临危机的时候,公瑾总会心照不宣、恰如其分地出现在朕的眼前,替朕解忧,化险为夷。你就是不输给周公瑾的,朕的心腹啊!”
“多谢陛下垂爱,臣不日还将速返柴桑重地,今番急来,确是有本秘密进奏。”
“不急不急,来快站起,随朕进殿细细讲来。”
扬州的庐陵郡,立下新功的大汉司徒法孝直正准备和吴懿一起,北回洛阳。他可以放心的回去,除了眼下的形势已经对汉军有利,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高昌迎来了一股新的有生力量,少将军罗宪已经带着来自建宁的新军入城助守。
自从跟随在了平西将军霍峻的身边,罗宪就踏踏实实跟着他,与霍峻的儿子霍弋共同学习兵法、学习霍峻最拿手的守城御敌之策,生性随和、果敢聪明的他也颇受霍家父子的喜爱,最终学有所成。近来时光,霍峻这员先帝爱将年迈病倒,床榻之前,他告诉罗宪,不必守在自己身边尽师徒之恩,料定此战必胜的他,让罗宪率领着一支建宁军马,东进而去,相助刘封守御扬州前线,罗宪哭别师傅,拥别兄弟,率军前来,果不其然,当他来到高昌,已经是万事尽平。法正深知霍峻的能力,见到罗宪,便勉励后生在此镇守,并留下荆州大将潘濬相为助力,而后安心的北归洛阳见驾去了。刘封见高昌形势稳定,也率领军马撤回荆南,在高昌身后厉兵秣马,准备再应对随时生变的天下局势,和江东可能而来的反击。
建业的城头上,像往常一样飘扬着温和的季风,一排“吴”字的大旗,尽皆朝着中原的方向漫卷着自己的周身,在卫兵的耳畔,回想起一阵并不强烈的呼啦响声。长江上,波涛淡淡,温和的江风也簇拥着一只小舟,在夜幕的低垂下,向柴桑的方向驶去,船上的人名叫陆逊,不似来时的那般心事重重,而是胸有成竹般的,挺着坚实的脊背,任头上的发髻青巾在风中舒展,坚毅地看向了前方的山河。陆逊时刻不想耽误,连夜返回柴桑备战,身后的建业巨城,也缓缓地变成了越来越小的黑影,最终消失在了陆逊目力所及的视线当中。此刻的石头城,也有一个身影,正站在风起的城墙之上,耳听着江畔的波涛,眼望着与旌旗飘扬相反的南边方向,钟山龙盘,石头虎踞,任紫金的龙袍映着天生异相的紫髯共同荡起了壮志激昂的角度,吴帝孙权,脑海中久久回荡着他的上大将军陆伯言为他建言定下的未来国策。
“陛下因祸得福,应当在我们与蜀汉神经紧绷的时候,亲自提领建业精锐东去鄱阳湖,检阅水军,发表檄文,声震天下,使蜀汉做好准备反受牵制,我军实则双管齐下,收复赣县,而后直插交州,灭掉这个始终困扰我们的士燮,蜀汉正面防陛下亲征,反应不足,一定不及救援,交州若下,我国自此便可接壤巴蜀、毗邻南中。接下来便可联结蛮人,扰乱益州,并从交州发兵直取川蜀,捣向汉军的后方,此计若成,则我与魏便可南北夹住蜀汉,陛下再择机图荆州、望汉中、出中原,逆势翻转,大业可图!”
孙权的眉头,再一次舒展开来,望向远方的江面,他轻声唤来了身边紧随不离的近卫虎臣周泰,让他在明日便提领起御林卫队,做好战时的准备,迎合发出的诏命,随同自己一起御驾亲征,半月之后,便军出石头城,奔向鄱阳湖阅兵。
日夜的更迭如白驹过隙,转眼岁期已至。孙权又一次踏上了自己心爱的宝马快航玉龙驹,紫红锦袍的外面罩着一层金龙的帝袍,腰间别着承载了父兄三代使命夙愿的古锭刀,缓缓走出了都城。身前领先锋职的陆路大将张绣早已拜过大帝,开路先行,身后的虎贲大将周幼平也是威风凛凛,一脸肃穆,率领着精锐御林军接在孙权的身后,驶出巨城。太子孙登恭敬地站在路边,双手作揖,恭送父皇旗开得胜,顾雍、顾邵、陆绩、阚泽、张温、吾粲、滕胤、丁固、朱琬、丁封等留守文武及孙虑、孙和、孙霸等几个儿子尽皆站在孙登的身后,一起迎送他们的吴大帝御驾亲征。东吴三军浩浩荡荡水路并进,便开拔驶向了鄱阳,被早已先行而来、操练水军的大将军诸葛瑾,率领一众大将恭候迎入,只待检阅三军。
鄱阳,作为扬州鄱阳郡的郡治,水陆纵横交汇,战略位置重要,遥望豫章南昌、九江柴桑,毗邻九州最大的内陆湖——鄱阳湖。而这巨湖,也成为了孕育孙家吴国闻名天下的江东水师的摇篮,成为了东吴操练水军的校练场,和打造各类大小船只、巨舰艨艟的军事基地。孙权进得城中,询问着诸葛瑾训练的情况,当得知万事具备,众将群情激昂的时候,孙仲谋的脸上洋溢起了会心的微笑。旋即,他得到了陆逊的手书,三日之后将与自己汇合在鄱阳,于是孙权当即下令,三军休整待命,三日之后汇集鄱阳湖上,传檄点阅用兵。
煦日艳阳高高悬挂,晴空无云湖天一色。孙权虎盔悬顶,战甲上身,踏步登上眼前数丈高大的余皇旗舰,驶向湖心。余皇的船首,鸟绘的图案如在湖上展翼,硕大雄武,旗舰的船头,孙权手握腰间古锭刀柄,目毅前方林立的江东船队千里成片、旌旗蔽空;每队船列上领兵为首的猛将、满舱勇士尽皆目露精光,盔明甲亮,不禁满意的微微点了点头。大翼、中翼、小翼、余皇应有尽有;冒突、楼船、斗舰、艨艟一应俱全。孙权踏浪望去——眼前,本是碧透澄澈的湖面,已被江东的船队激荡起层层的粼粼微波。炽灿的阳炎普照洒射,投在镜面泛涟碎波的鄱阳湖上,犹如天庭的万支金箭瞬间扑在了龙鳞之上,反射、映射、闪耀、灼眼...立刻便被化作了万点金光,绚烂夺目。身后,陆逊、诸葛瑾、周泰、孙桓一众旧臣上将林立左右;周瑜之子周循、子瑜之子诸葛恪、鲁肃之子鲁淑、张昭之子张承等青年才俊也均紧随其后。
孙权湖心瞻望,眼帘中已难完全盛下迎面的恢弘阵列,右前方的这一排战船名叫冒突,人在船中,楫露于外,袭击冲锋,无坚不摧。三员大将分执部曲,刀枪并举肃穆庄严,自右向左,第一队列丁奉,字承渊、第二队列骆统,字公绪、第三队列父子二人,上首朱桓,字休穆,下首朱异,字季文。左前侧的那一队战舰名叫艨艟,牛皮覆背,两厢开棹,船体狭长,四面弩窗。三员大将各领一队,旗甲鲜明战意昂扬,从左至右,第一队列徐盛,字文向、第二队列楼玄,字承先、第三队列父子二人,上首周鲂,字子鱼,下首周处,字子隐。
矩阵当中,核心空缺余皇主舰一座,正是吴帝视察所乘,阵中旗舰四角,拱卫四艘楼船,每只皆高十余丈,船体庞大三重楼。列女墙、拼战格、树幡帜;开矛穴、置抛车、架垒石。三层高楼各有异,状如堡垒抵坚城。一层称庐、二层称飞庐、三层称雀室。主力战船,突击灵活,飞矢强攻,亦无不能。四员水战上将,各立楼船甲板,盛名江上雄杰分别是甘宁甘兴霸、蒋钦蒋公奕、董袭董元代、步骘步子山。又见巨舟阵空隙当中,侦察船斥候、探候船游艇、骁勇船斗舰、飞战船走舸四处游走,往来无数,千众水龙,锐不可当。
周泰孙桓倍觉提气刀甲亮,伯言子瑜抚剑飘袖喜相称。
飞鸿惊掠,荡漾仲谋会猎枭绪;
文武咸聚,重振孙权逐鹿雄心。
仲谋舰首昂头,耳畔迹忽起数声号角两翼各入新船队,右翼侧海军船列通体火红,刺入前来疾如奔马,名唤“赤马”飞驰湖海如履平地。为首统帅,周身金光璀璨,威风凛凛,锁子黄金甲熠熠生辉、红缨亮金盔映天耀日,身后一杆“全”字大旗呼啦作响,手中一柄虎牙青钢刀陡泛寒气,主将正是孙吴雄士、镇东将军全琮,字子璜。身后紧跟少年两将,乃其长子全怿、次子全端,各持刀枪,助领“全家军”亲兵至;
左边路水师舰阵超然绮丽,涌出湖面稳似猛鹫,名叫“海鹘”振翅江河健步如飞。当先主将,通体彩光绚烂,鲜衣怒马,八宝琉璃铠绮胄紧覆,器械皆精良三军奢华,身后一杆“贺”字彩旗军前夺目,手中一柄七绚赤金枪璀璨流光,先锋正是江东骁骑、镇南将军贺齐,字公苗。身后伫立少年二人,乃其长子贺达、次子贺景,分操戈矛,提携“贺家军”部曲来。
吴帝孙权忧意尽退全消,鄱阳三军士气振达高潮。仲谋眼见将星汇聚,灵杰齐心,船阵阔绰,如虎添蹼。又想到北方曹魏、西边刘蜀,曹操、曹丕、刘备尽皆先逝而去,自己一代少主,年逾十八,接掌江东,至今盛年,雄心亦足。正想到此,他的一艘余皇主舰缓缓驶过之处,一片万岁声浪此起彼伏,鄱阳湖上经久不息,孙权的一股豪情壮志立刻涌上蓄满了心头,忘却了接连的征伐不利,只想起自己此次定要亲立殊勋,再振江东兴盛,必争中原繁华。江东水师在孙权的仗剑豪情中检阅尽毕,吴主此刻重新回到鄱阳湖心,侧首让上大将军陆逊亲自接过了他在建业诏命墨书的一篇檄文,面对三军众将士,君临天下,示意他的三军大元帅走向船头,开卷诵读。陆逊剑眉星目,英气逼人,双眼透光,意气风发,跪接陛下檄文,旋而起身快步如风,屹立如松,缓缓打开檄文,只听鄱阳湖面顿时万岁声止,鸦雀无音,静穆一片,三军注目。反差的突然寂静中,只听陆逊慨然昂首,声若洪钟:
『天行有常,天亦无常。汉近四百余晖,刘氏渐衰腐昧。桓灵以后,献帝续而倾颓;大厦既倒,汉室终亡绝危。自古能者制霸天下,百年常理;当世权者配衡九州,承运今时。刘备织席贩履之辈,鹰犬尚且耀武扬威;刘禅死于非命之徒,智士群讽望吴思归。
刘永小儿,窥篡皇位,沿袭其父其兄恶念,必得其父其兄恶果。乌合群聚,我辈定平。朕之父兄,心驰虎龙。父武烈皇帝坚,伐董卓、破洛阳,已占中原土,拥兵旧汉都。获玉玺、不自立,心念东汉恩,忠臣尽人伦;兄长沙桓王策,绝袁术、扫江东、创基业、势恢宏。朕应天意,即位至今,欲敕天下,开疆拓土,荡尽九州,山河一统。蜀贼作乱,毁我蓝图。栋梁公瑾逝荆畔,柱石子明陷汝南。英雄文武,尽折蜀手,此等悲辱,定数倍还!刘备虚假,伪称仁义。自欺民众归心,却遭飞来横祸。江夏荆南溃降归,太子短命烬飞灰。此皆万民乐见事,尽是蜀治天降罪。可恶天谴不能绝其念,人祸不能绝其行。
今百万龙虎,无数义勇,鄱阳一聚,众将静听:江东西指,蜀必三军离乱,英才星散。功勋立时,中原定日,江东威龙震天,我等功垂扬名!兴大吴,灭西蜀,今日檄文相誓,祭天旋而出兵!』
一颂而毕,三军爆哗。“必胜!必胜!”的呼喊瞬间响彻了整座鄱阳湖,每一个江东子弟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紧握手中的兵刃,不停地高喊着,抒发着心中喷薄而出的激情和必胜昂扬的决心。陆逊回头作揖,孙权再上船头,东吴将士再次爆发出整齐有力的山呼海啸。阅兵即止,回到城中,陆逊拜别吴帝,星夜返回柴桑,准备点起陆军兵马,配合水师齐头并进,意在震慑荆州,出其不意直探交州。
回到柴桑的陆逊,被上将凌统、朱然双双迎入,得知留守三军早已整装就绪,待命出征,他顿时觉得欣慰欢喜,不及休息,不惧辛劳,直接走向了将台,传命三军列阵听令。旋而,江东的步兵、战骑汇聚一堂,伯言但见校场之上将士依然盔明甲亮,想起前番鄱阳湖的水军气势,浩荡之气再次涌上心扉,他摸向眼前木壶里的令箭,瞬间连连拔出——
“凌统听令!”“在!”
“着你为前部先锋,绕过高昌直奔赣县汇合张绣将军。”
“得令啊!”
“留赞、陈表二将听令!”“末将在!~”
“你二人分领各自部曲,合军共奔庐陵,全力攻袭。如难下,再来相报,总之牵制住汉军将其困在高昌便算立功。”
“喏!”“末将领命!”
“朱然听令!”
......
静听陆郎点将,犹临大戏一场,曲时低回婉转,声旋抑扬高亢,雨似沱滂,起伏跌宕,晴如烈焰,荡气回肠。陆逊令牌不止,转眼间,点将台下站满的各路上将,先后纷纷执箭率队,准备而去,偌大校场在伯言的曲音收尾中,也已似桌上装盛令箭的木壶般如也渐空。江东步骑已出六队大军,
一路“凌家部曲”,统将凌统,凌公绩;
二路“留家部曲”,统将留赞,留正名;
三路“陈家部曲”,统将陈表,陈文奥;
四路“朱家部曲”,统将朱然,朱义封;
五路“吕家部曲”,统将吕据,吕世议;
六路“陆家部曲”及东吴英锐三军,由上大将军陆逊亲自率领,并施绩、谢旌、谭雄、唐咨等将,及其长子陆延、年幼的次子陆抗一同临阵随军,南下汇合孙权大军,意欲斩灭士燮盘踞一族,彻底夺占交州九郡,直逼蜀汉后方的益州。
从鄱阳当先南下的东吴精锐先锋“北地战骑”,在张绣的率领下一路疾驰,已经进入了庐陵郡东的揭阳城中。水军步骘协同而进,将所熟悉的地理环境一一介绍给张绣参考,二人合议之后,当即决定打响南征第一枪,张绣冲驰在首,骑兵涌随于后,吴军一战便让汉军不能招架,在铁骑的猛冲下损失过半,难以应付,张绣双枪英勇,身先士卒,带领吴骑大破雩都,一战收复失地,三军士气爆棚。他犹如一头久不上阵的猛虎,终于重返深山,虎啸热血四腾,江东精锐们不及休整,便在张绣的决议中再次上马从征,步步紧逼直到赣县境内。看到主将威风不减当年,双枪旋舞汉军纷纷唯恐避之不及,张绣手下的先锋部将钟离牧更觉精神振奋,挥动着手中的双刀左右突刺,“北地战骑”的这支分队紧随其后如蛟龙翻水,似猛虎下山,让赣县驻守的刘封部将阎芝大为惊异,只好一边向荆南求救,一边奋力坚守死战以待援军。
吴军陆战本不擅长,然而张绣精锐本就是北方彪悍将士,又兼入吴多年,负责选拔训练江东的陆战骑兵,因此这支先锋的强悍也早已脱胎换骨。眼见众将士血洒城门,吴将钟离牧当先攻破赣县,阎芝怒上心头,笃定心思,放弃逃离,翻身跃马率领亲兵死命地堵住城门,酣战钟离牧,竟也让对方一时难以全军入城。张绣看在眼里,心似火上浇油,只见一声怒喝,但看一道旋风,一对双枪平行刺出,吴军上将冒矢突入,接下钟离牧,左右连招来,刹那间左手枪挡下汉将刀劈,转瞬时,右手枪便已刺入阎芝小腹。“噗”的一声,血色四散,可怜忠义汉将军护城殉难,只叹猛烈吴先锋破城定功。张绣阵斩阎芝,余者汉军尽皆战死,吴军蜂拥而入,全军收归赣县。大事刚定不久,凌统军飞也来到,公绩将军见他如此英勇,心中佩服,连连赞叹,合军进城。至此时节,张绣一日连破两地,威名重出江湖令孙权狂喜,让刘封惊震。
吴军赣县大捷,于是暂做短时休整,观察荆南、高昌两个方向的最新举动,同时等待孙权、陆逊即将前来的后军。然而稍北一些的关键重镇高昌,吴军则不出意料地受到了阻击。将军留赞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留略、留平军抵城下,听闻城中主将早已换成罗宪,面对“无名之辈”,留赞心中暗自狂喜,以为即将立下大功,于是指挥三军即刻猛攻。却不料想,罗宪反而借此一战成名,倾尽所学的青年将军罗宪,战守有序;良计频出的荆州大将潘濬,辅翼立功。江东众将反倒损失甚重,丝毫无法伤到高昌城一杆汗毛。罗宪适时偷潜出城,找准时机直插东吴中军,反将留赞困住,搅乱吴军核心。幸亏曾为吴立功捐躯的上将陈武之子陈表及时来救,方才止住骚乱。罗宪率领勇士,趁着江东混乱撤围之际,又反向杀出了战阵,退回城中继续坚守,汉军士气顿时高昂。吴军领略了罗宪的威名,于是留赞不再敢冒进强攻,听从了陈表的建议,一边回信陆逊,一边依托兵力的优势围住高昌,严锁汉军出城北袭豫章、南救赣县的道路,自此牵制了荆州力量,间接支援了陆逊即将奔袭交州终极战策的顺利实施。
漆黑的墨色逐渐浸深,最终成为了头顶天幕的主旋律。数十年盘踞在这片土地的“士”姓家族领袖、龙编侯士燮,正背着双手,站在交趾城的城头,仰天望着这粤南的夜空,眼睛里发出了和天边一样的深邃,又一次久久地堕入了困扰自己多年的深思当中。自从年轻的陆逊一战成名,半个交州就自此脱离了自己的统治,被纳入了东吴的版图。偌大的交州啊,自己盘踞已久的九郡之地啊,在那个不堪回首的时间里,便被尚不知名的陆逊,摧枯拉朽般地彻底夺去了东边的南海、苍梧、高凉、合浦、朱崖五个郡,而叛投孙权的旧部薛综现在备受吴帝重用,在吴都建业任职数年后,现今正带着儿子薛珝,和江东的大将严畯一起镇守在这五郡当中,扼住了水陆要津,阻绝了自己想从郁林郡兴兵复仇的可能。
士燮的愁绪并没有因为一阵扑面来的清风而得到化解,自己脚下踏立的这座龙编城,一直以来都是交州的治所,也是交趾一郡的郡治。他之前从未觉得这座偌大的坚城,会在今天给人感觉这么偏僻和狭小,直让自己的内心感到坐立不安。孙权给交州的那一次打击,让自己从此只能被困居在龙编(今越南首都河内东附近)当中,眼望北方士匡领兵镇守的郁林郡(今广西省大半)而难以出兵收复失地,背靠更南的九真郡和日南郡而偏安一隅,拥四郡却难作为。他决定要改变现状,他决意要趁着孙权亲征,将和蜀汉展开一场殊死血拼的同时,尽起自己手中的精锐,释放多年压抑的不爽,兵出郁林,攻向苍梧、合浦两地,想要趁着孙权、刘封在扬州、荆州掀起滔天巨浪、无暇分心顾及到偏远交州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争取一战除尽每晚的噩梦,彻底重新夺回整个交州,将吴军赶出去,一雪前耻。
前些日子,他就笃定了这个小心思,并想最大化地利用蜀汉军的力量,完成自己的私念。他给身后益州的庲降都督马忠写了一封信,表明自己将暗中用兵苍梧,攻击吴国,请求汉军给予增援,并言明此举也可牵制南下的孙权,有利于荆州刘封全力相抗吴帝的大军亲征。
一阵突然变大的风呼地吹过,让士燮手中攥着的一封回信呼啦作响。他这时才从思绪中回到现实,将背后的手抬到胸前,将那封已经拆开看过了的信再次送进自己的眼界,他不禁一改愁绪,轻声哂笑了起来。这正是马忠给自己的回信,劝谏自己不要贸然行事,以防孙权声东击西兵向龙编城。
“马忠也太谨慎了,谨慎地过头了。”
士燮一边笑着说了一句,一边继续想道——
‘孙权亲征声讨蜀汉,怎么可能敢分心向我而来。这么好的机会转瞬即逝,岂可错过?昔日刘备驾崩离世,又逢一直担任庲降都督的邓方年迈病逝,你马忠得到信任,便由荆南总督升任了庲降都督,改刘封接任了你的旧职,怕是升了军职做事更加不敢冒进了吧,看来马忠的胆识也不过如此。’
士燮又抬眼望了望天边的圆月,硕大澄黄清洁炫亮,仿佛预示着什么。他不再彷徨,连夜传命去唤自己的亲弟弟、九真太守士玮提兵前来,准备擅自行军完成近来的夙愿。
士玮提军到后,士燮自创官职,封他为征吴大将军,让他合九真、交趾两郡精兵北赴郁林郡,并封郁林太守士匡为伐吴先锋,整军待命,又令自己的儿子士廞(音同“鑫”)、士祗一同随军,相助前行。自己则提领万人,留下爱子士徽镇守龙编,亲自率领儿子士干、士颂随后出兵,倾力北去。
张绣连战连捷的消息传至后军并没多久,满心欢喜的吴帝孙权就与上大将军陆逊数路大军、水路并举汇合在了赣县城中。陆逊即刻按照计划,先让孙权带领数位大将留在扬州,直面逼近荆南方向,压迫蜀汉的刘封,自己则带张绣、凌统、朱然、步骘等一众大将即刻南入交州,被严畯、薛综暗自迎入。陆逊,就像一条蛰伏在山林暗处的灵蛇,随时紧紧盯着前方的猎物有何异动,准备寻觅着最佳的良机,找准猎物的软肋,只需一动便想要了它的性命。吴军早已获悉士燮在前方的郁林郡暗自集结了重军,却仍没有举动,薛综深知旧主士燮的性格,于是向陆逊献计,立下灭士首功,令伯言称赞。
“上大将军,我知士威彦此人虽不乏震服蛮帮的睿智,但与将军比可谓萤火望皓月,胜败显而易见。但如若让他知道将军在此,恐怕便会龟缩不出,我军倒难以一举平定交州,因此用将军名号、我军之锐正面硬取,实为下策。我知他素来刚愎自用、自恃聪明,我建议故意做出严将军提军北上增援陛下的举动,留下我来守城,那士燮见到我们对他无防,又兼他恨之入骨的我在这驻守,一定会放下顾忌倾力出兵来取苍梧,那时上大将军数路大军包抄围之,侧击断后,必可在野战中尽灭慌乱的交州军,如能击杀士燮,交州定然瓦解,我军随即荡平郁林、交趾,定是探囊取物,此为上策。”
“敬文,敬文,你果真是摸透了士燮的秉性。这一仗我定可尽平交州,彻底为国家剪除士燮这个心腹大患,直逼蜀汉益州后路。你这一番话,就是定下了平交州的第一功!”
陆逊连连称妙之后,即刻丰富了计策,并部署各路将军依计行事。就在三军即将动身的时候,一个稚嫩的声音传入了陆逊和众位大将的耳畔,伯言看去是自己的小儿子陆抗。
“上大将军,我以为这次用兵不光是要诛灭士燮,还要收复交州人心。毕竟交州对我们的意义重大,最直接的便是将来要成为插入蜀汉益州、而后直取成都的关键阵地。而到那时,少不了要联结南中蛮族共同举事,士燮盘踞交州多年,也算有能力震服百蛮,如果我们将交州血洗,那么势必会引起南蛮反感,不利于之后的大计。请考虑此役将士燮为首的士家彻底斩杀平灭,但对于蛮夷民族和交州士兵,则尽少杀戮,可重提士壹的死,刺激郁林重军冒进,提速诛灭士玮、士匡。再于半路伏重将,直取士燮,擒贼擒王,大事可定。”
军中无父子,陆逊听了这番计议之后,不禁喜在心头,再次对这个幼子刮目相看。众将听了这个晚生小辈的话后,无一不高呼奇才,对他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高见而赞叹不已。军营中,还有一个人的双眼开始发光发亮,从此一直紧紧盯住了这个比自己年幼的陆家后生,他就是朱然的儿子施绩。施绩无比感叹陆抗这般年纪就能看问题既准又狠,仁义从容,仿佛看到了他未来散发出的大将之风,从此之后便不论年龄稍长,谦恭对待陆抗,诚心请教相交,两人也在数十年的相处中成为了最贴心的挚友,并且英龙珠联璧合,成为了东吴未来的两根擎天巨柱,支撑着吴国延续了多年的国祚。
此时的郁林郡中,士匡早已接入了叔叔士玮及万众的大军,两人时刻观察者对面苍梧郡吴军的动向,随时准备着举兵而起,打响伐吴第一炮。这个士匡,正是彼时在苍梧被吴将朱然斩杀的士燮二弟士壹的儿子。心中一直对此耿耿于怀的他,时常怒火焚心,日夜被复仇的情绪笼罩左右,多次上书请求伐吴,却被好言安抚,不予同意。这次终于等到叔叔、龙编侯士燮定下决心,并封自己为伐吴先锋,士匡恨不得明天就杀到建业城去,将朱然一族尽灭,将孙权一家诛除。可惜浓烈的情感早已蒙蔽了他的理智,终究是蚍蜉撼树,悲情地不自量力。就在他和叔叔士燮都中了薛综计策,得到出兵允许之后,很快他就发现了仇人朱然竟就近在咫尺,而自己却那么的无能为力,建业未至,便已伴随先父一同魂定交州。
士玮、士匡倾力而出,扑向苍梧。沿途芭蕉椰树林立,未遇吴军身影,两人暗自窃喜果真苍梧大军已北去援助孙权、陆逊,预想大事可成。不料前方出现的一片大叶棕榈,将又一股粤南的风情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了三军的眼前,林丛中顿起三声炮响,交州军惊异间,只见一彪兵不足千的人马闪出林来,士匡一见早已怒目恣裂,战甲乱颤,不是冤家不聚头,面前的正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东吴上将朱然。士玮不及拦住侄子,只见士匡已经率领大军直扑而去。朱然眼见交州军势大,转身便向林中遁去。这一切都是陆逊的计策,士匡追近朱然眼前,却浑然不觉已经将大军带进了有进无退的密林深处。士匡举刀怒骂,却只看见仇家朱然的嘴角泛起了嘲笑不屑的弧度,又几连环炮响,四周飞矢聚来,交州军顿时大乱。士匡陷在乱军阵中进退不能,只见斜刺里一员青年将军手舞一杆金雀宣花斧,胯下白马身覆银甲,直取自己而来,英武的将军正是朱然之子施绩。不及士匡突出乱阵,施绩长钺舞起,硕光披靡,士匡早已人头落地,余者弃枪皆降。
士玮此时早已被四面埋伏的凌统、薛珝、孙桓、贺齐围在核心,将士散乱。士廞、士祗乱军当中被孙桓、贺齐刀枪迎候,一个斩了首级,一个刺透后心,双双丧命乱阵之中。士玮借机想要撇下三军逃向后方,却远远望见远处一匹浑身雪白的绝尘玉嶙驹早已堵住了后路,马上一个身影玉润朱颜,名将气概,一柄青冥透龙剑散发着直逼心扉的透寒。
“陆逊?!他怎么人在交州!...”
惊呼过后,士玮心中已全然醒悟,都没来得及六神无主,身后上将军凌统早已杀到,齐凤朝阳刀闪过,士玮身首异处。
士家精锐一战尽灭,身后的主将士燮也正因自己的轻敌冒进而付出着惨痛的代价。军进郁林的他等来的不是前方的捷报,而是领计在此处屯伏已久的张绣伏军。这一役张绣名震交州内外,一杆双枪梨花翻飞神鬼难挡,士干、士颂双双惨死绿沉四尖枪下。士燮彻底溃败,仰天长叹,幸而单人独骑仓皇逃了出去,眼见后路被断不敢回去,只好硬着头皮打马奔向临界的合浦郡去,企图躲在山中再寻机会投奔蜀汉。陆逊、张绣合军一鼓作气全平郁林郡,不做休整便南奔核心交趾郡去,龙编城上士徽大惊失色,交州军心哗变。正准备拼死血战、负隅顽抗的他,却被身后副将拔剑砍翻,斩了首级开城迎降,至此交州尽定,孙权陆逊相会在合浦郡中。
此时一个久别的身影出现在孙权、陆逊的军前,手里还提着一颗头颅,正是不见踪影的交州祸首士燮首级。原来当士燮逃遁山中,巧于正逢被贬的虞翻举家流放在此,虞仲翔虽已山野闲人,但仍时刻关心天下时势,当儿子虞汜说好像看到士燮逃来的身影时,文武双全的他不计私怨,一心为公,重新披挂上一身武将战甲,绰起久仕文官而未再操的长矛,翻身马上,让虞汜陪同,两匹战骑直追而去,终于堵住士燮,士威彦仰天长叹,这才悔悟了蜀汉马忠的先知高见,眼见走投无路,拔出腰间佩剑,自刎身亡。虞翻斩下他的头颅,带着儿子前来面见孙权,了却了东吴君臣的一桩心事。就在虞翻长拜孙权,起后默默转身要再度离开的时候,孙权终于意识到了忠臣难得,快步走去开口喊住了他,长长的叹了一声:
“仲翔,是我愧对你了。君竟如此胸怀,文武兼备时刻忧国,可真无愧于当世东方朔的美名啊,跟朕回建业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