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垣一行人虽人数超过一百人,但南下的速度不慢,走的水路,顺风向南,一路急赶,只是二十天便到了浙江。这一路狂奔为了什么,只有他李星垣自己心里清楚,那四团龙补服穿在他身上正合适。他爹李卫成功地替雍正清理掉了异己,在处理三皇子弘时的事情上更是功不可没,现在他李星垣的机会来了,只要此行能够搜集到和亲王谋逆的证据,那么官升二级就不再是梦。
“江南果真是块富庶之地啊!”汪由敦口中赞叹,这街道的繁华程度丝毫不逊于京城,反观紫禁城,最近这一年萧条了不少。
汪由敦的赞叹得到了大多数人的共鸣,但这些人里不包含李星垣,他李星垣不是来游山玩水的,他是来做大买卖的,他的任务就是搜集证据,证据到手就可以回京复命了,至于那和亲王现在在做什么就不是他李星垣该管的了。
李星垣出声到:“我们没有穿官服,就是为了便利行事。诸位行事还需低调些,免得打草惊蛇。我们此行只是搜寻证据,而不是抓人抄家。”
李星垣没有明白了当地说抓谁,这里的人心中都敞亮,和亲王是皇帝的亲弟弟,没有皇帝的圣旨,岂是他们这些人能绑的,再者,若是和亲王真地造反了,就靠他们这一百多号人,岂不是羊入虎口。
“我们晓得!”汪由敦摸着下巴稀疏的胡子笑道:“就劳驾卢大人带路了,我们就落脚您的巡抚衙门!”
衙门已经被荒弃许久,就连大门上的铺首都蒙了层蛛网,阿里衮半讥半讽道:“真是落魄啊!我大清的命官什么时候沦落到这步田地的啊!大人您的衙役呢?”
卢焯冷哼,板着脸转过身不理睬阿里衮,莫说衙役,连特么知县都不干了,还衙役,哪门子的衙役。
推开大门,李星垣挥手弹去飞舞的尘埃,吩咐底下人,“你们几个去把这里收拾干净,我们今晚就住在这里。”这里完全荒废了,而且也没有人来这里,他们人多,暂时留在这里比较合适。
“诶!钦差就是苦啊!”一想到一百号人要挤在这么个狭隘之地,阿里衮连声抱怨,他是开国五大臣之一额亦都曾孙,家世显赫,就算在乾清门当侍卫,混得也没这么差劲。
李星垣打量着巡抚衙门的正堂,再次强调:“先忍一忍吧!安全起见便宜行事,我们人多,搞不好,已经被有心之人发现了。人证,物证,只要这两样弄到手,即可立刻回京禀报皇上!此外,任何人不准在这里与他人产生正面冲突,这是命令!”
“明白了!”众人齐声附和,李星垣虽是三品官,但他手里拿着皇帝的圣旨和金牌,那便是主帅。
和商会馆里,严祌认真地捧着报纸,他看着上面的杂谈正入神,这东西比四书五经好看,门口的敲门声不合时宜地搅了他的兴致。他放下报纸,问到:“什么事?”
来人敬了个礼,回到:“京城派人来了,人数不少,约有一百人,目前暂停于巡抚衙门,初到浙江,应该还没见过工业区。另外,情报部的同志已经调查了,那群人里有前总督李卫之子李星垣、内大臣尹德之子阿里衮。除这些人以外,还有卢焯。”
情报部的前身是尚虞备用处,留下来的人全部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他们调查的结果不会错的。
“哦!”严祌轻叹一声,心中念想终于来了,问来人:“江宁可有电报发来?”
来人摇头,“未有消息传来!情报部调查结束,袁部长就已经往江宁发了电报,目前,还没有收到回音。”
严祌皱起眉头,这个时候弘昼不应该保持沉默啊!他摇摇头,问到:“可是电报没收到?”
“不会!电机手摇都可以发电,另外,每两个时辰一次的通信从来没有断过,巳时还有通过信!”
严祌点头,“再等等吧!先派人盯着那伙人!”
浙江到处都是稀罕物,这可是真让阿里衮长了眼,远处房子的窗户,竟然用的不是窗纸,而是琉璃。
三人与几名随从行走在街道上,光看衣着就知道这几个人是外地人,感受到当地人异样的目光,汪由敦有些不自在,他说到:“我有种感觉,这里和大清已经脱离开了,准确地说,这里已经和别的地方脱离开了。”
“是啊!”阿里衮附声,“这里的好多东西我都没有见过,街道也和京城不一样,沿街都不见小摊小贩。”
“这就说明其中有猫腻啊!”李星垣越发肯定了心中的想法,卢焯所言确有其事,如此一来,他的仕途即将腾达。
“快看!那是什么?”阿里衮指着十字路口的报亭。
“这里竟然有人在卖书!难得啊!”汪由敦率先往那个方向走去,待近了报亭,那外面所展示的正是今天的报纸。汪由敦笑道:“哦!这里竟然会有小本啊!这可是违法的哦!”
阿里衮抄起一份报纸,上面的杂谈却是挺有趣,他被逗乐了。
报亭的店主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肤色黝黑,因为天冷,他头上戴着厚重的帽子,见到来了生意,便站起身笑道:“看几位不是本地人啊!可是从江宁、苏州那一带过来的?”
李星垣点头,顺着坡就下了,微笑着回答:“是的,是从江宁那里来的!”
敏感地察觉眼前的人不对劲,店主仔细地打量起面前的九个人,平时街道上不会有成群的外地游客,不知道眼前的这些人是什么来头。
店家正在狐疑,突然间,阿里衮大声惊呼:“这是什么?”
阿里衮睁大双眼紧紧盯着报纸,上面讲述的是一个玻璃工厂,工厂不是重点,重点是出口两个字,上面很清楚地描述了与洋夷签订的订单内容。商本是末,如今还和洋夷做起了买卖,这可是大罪。他接着往下望去,只觉得自己心跳加速得厉害,上面竟是妄论阔谈,乃是大谈浙江的经济发展。
言而不讳,此乃是大忌,乾隆皇帝的名字可是一个字都不能同的。
感觉到气氛不对,店家的语气也变得慌乱,“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想要干什么?”
“干什么?”阿里衮指着报纸上面写的内容质问:“你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皇上的名讳也是你们这群贱民可以直呼的么?”
店家看看了报纸,不过是个“弘”字,竟是这般小题大做,和亲王都不在乎,这群人瞎较个什么劲,他疑惑道:“不过是个字,未有什么不妥吧!”
在大街上争论只会吸引更多的人,现在他们人手少,万一被路人围上就糟糕了,李星垣挥手对着手下人吩咐:“把这些报纸统统收回去,还有这个人,也给我一起带回去。”
“诶!你们干什么?”店家拼命挣扎,奈何不了对方人多,嘴又被堵上,在一个路人不解地注视下,就这么被李星垣等人强制拉走。
发觉不对,那行走的路人没有犹豫,急忙往最近的警卫处跑去。
衙门府里,李星垣高坐在正堂上,而卢焯则是站在台下,明明是卢焯的官大,现在却只能站在台下,卢焯心中懊恼,若是当日不贪不图,岂有今日他人的威风。
“你叫什么名字?”李星垣质问下面站着的店家。
非常不愉快地抖落身上的麻绳,黄敕摘掉了嘴里的布条,也不知道这布条是哪里弄来的,上面一股子怪味。站在台下看着上面的人,黄敕不耐烦地说到:“你们是什么人?大白天的绑我一个大老爷们做什么?还有这个巡抚房早就废弃了,你们在这里图谋什么?”
到底是审问还是被审问,汪由敦不由地笑了,这个浙江人还真是逗啊!
汪由敦走上前去,晃了晃手中的报纸,问到:“这个小本是从哪里来的,这个上面的东西又是谁写的,你可知道?”
“我怎么知道?”黄敕皱着眉头,“我就是个卖书卖报的,又不是印刷厂的排版,你问我,我问谁。”
“何为印刷厂?”汪由敦逐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这个上面所写的玻璃厂可是却有其事?”
黄敕没有立刻回答,他反而质问:“你们打听这些做什么?有什么企图?不良竞争?”
汪由敦严肃地看了看李星垣,在李星垣的点头下,他让侍卫拿出皇帝的圣旨,在黄敕的面前将圣旨打开,却是疑惑地看到黄敕仍然站着,“见到圣旨为何不下跪?”
“圣旨?”黄敕不解,他本就是个普通老百姓,哪里知道圣旨是什么玩意儿,现在还叫他跪下,他都两年多没跪过人了,都说男儿膝下金万两,哪是你让跪就跪的。黄敕大声怒道:“莫名其妙,大爷为什么要跪?王爷都没让我们跪,你算什么东西?”
一听到“王爷”两个字,李星垣顿时双眼睁大,他心中狂喜,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街上一晃就逮到个金蝉子啊!
李星垣快步走到台下,拿过汪由敦手里的圣旨卷起来,笑道:“你口中的王爷可是和亲王?”
黄敕眉毛上挑,上下打量起李星垣,咂咂嘴,说到:“你也认识王爷?”
“对!”李星垣慈眉善目地笑道:“对!我们很熟!”
黄敕黝黑的脸上堆起笑容,李星垣瞧见便觉得有谱,不料黄敕嗤笑道:“你认识个屁,你们哪路的?”
伪善的笑脸顷刻间瓦解,李星垣板着脸,恶狠狠地说到:“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先打个二十板!”
“诶!你们还有没有王法?”黄敕的挣扎显得无力,很快就被四五个人给摁倒,在他弯腰倒地的那一刻,他头上的帽子滚落在地。
这一幕让李星垣、汪由敦、阿里衮三人眼珠子险些瞪出来,阿里衮跨步上前,摸了摸黄敕的脑袋,“大胆贱民,辫子呢?你的辫子去哪儿了?”
“你们是不是有病?”黄敕挣扎,“最好快点放了我,不然你们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李星垣一挥手,“不需要用刑了,把他关起来,另外,此地不宜久留,派几个人先回京城报信,其余的人明天一早动身回京。”
这里的问题很严重了,不,很疯狂了,李星垣斜眼看着卢焯,“这里已经闹到这部田地了,你却到现在才说!”
“本官说过了!本官是被他们囚禁了!”
“哼!”李星垣嘲讽道:“你还是回去跟皇上解释去吧!”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汪由敦问到。
李星垣思索,“先派人回京,将此事禀报皇上,小本带着,这是罪证。此外,稍晚一点的时候,再去抓几个商人回来,明天天亮之前带着他们离开浙江。”
“但这也无法证明和和亲王有直接联系啊!”
“已经不需要直接联系了,光是剃头就是死罪,还有刚才那个店家认识和亲王,这些已经可以治罪了!”现在的浙江可是个特大的新闻啊!过去,李星垣是瞧见过李卫如何办的弘时案,现在不过是如法炮制。
“诶!和亲王也是糊涂啊!”汪由敦替弘昼感到不值得。
“他那人本来就荒唐得很,这很正常!”阿里衮自认为很了解弘昼。
这一晚的浙江果真是不太平,十几位商家莫名其妙地被人一顿打,没能侥幸逃脱地便被这帮子黑衣人套了麻袋给拖走了。
严祌已经不知道点了多少根烟,他的烟灰缸里全是烟头,边上的垃圾桶里也是,烟熏的他左眼都快睁不开了。
“您给个话啊!”唐谱诚捂着自己的额头,他身后还聚集着一拨人,这些人今晚都莫名地挨了揍。
“此事非同小可,来的人我们已经查清楚了,是京城里来的钦差!”严祌吐出了口烟圈,他叹息到:“早一天,晚一天,这都是要来的啊!”
唐谱诚一听是钦差,顿时心中焦虑,他慌张道:“这怎么办?我这玻璃厂可是刚投了资金啊!厂房都建好了,这说完就完了啊?”
“这不是厂子的问题,你看看我,胳膊都快被打断了,我们的生命都已经受到威胁了!”
“诶!好日子没过几天,就又要回到讨荒的年代,这是什么世道啊!”
“虽然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就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啊!”
“晓得又怎么样,难不是,你想重新回到过去不成?”
“我可不想回到过去,这好日子我还没过够呢!”
外面冷风飕飕,但这会馆后面的操场上却聚集了几百号人,比制定劳动法案那天的人数还要多,这些人是得到消息后自主地聚集在这里的。操场上的人议论纷纷,他们没有挨打,但是谁知道下一个挨打的是不是自己。
“已经有十个人被打了!这群人,不对,是朝廷,朝廷是冲着咱们商贾来的!”康逸弹了弹手中的烟灰,“现今,事情已经到不可调节的地步了!若是再不做出反应,那么两年的努力必然付之东流啊!”
“是啊!是啊!”办公室里的人应声。
“会长!”严祌的助理快步走进办公室,挤开人群走到严祌的桌前,将一份电报放在严祌的桌子上,简单地两个字,严祌会意,笑道:“我们去操场!”
灯光没有现代的明亮,寒风更是刺骨,刮在众人的脸上如刀割,严祌站在之前拟定劳动法案的讲台上对着下面的人群高声说到:“今天,浙江来了一群不速之客,我想你们有些人已经知道他们的身份了,他们是来自京城的钦差。”
话音刚落,底下便开始接头接耳,今晚一些人被打,一些人被抓的事情表明一个讯号,这群人是冲着他们来的。
唐谱诚站在最前面,他大声说:“这群人一来就不怀好意,不对,是现在的大清不怀好意,如今我们辫子都割了,还怕他个狗屁的钦差?”
“对!对!”
不是钦差,也不是大清,而是这群人舍不得如今的所得,不用蓄发梳辫,不用见人就下跪,不用担心祸从口出,更是再也不用屈人之下。
“不如我们反了他!”
“对!横竖都是死罪,不如反了他!”
不知道谁的一句话,立刻间在这群集会者里炸了锅,短短一分半钟,这里的话音出奇的统一,“反了他!反了他!”
严祌压了压手,说到:“反了大清,我们该如何自处?”
这一问,下面鸦雀无声,顺着风声,勉强可以听见底下人交头讨论的声音,十分钟后,唐谱诚开口道:“我们一直以来都是受和商商会的庇护,从未有见过大清的军官保护我们这群商人。如今,和商手下有军队,我们手里有钱,把这钱拿给大清,大清还是要把我们当牛羊,那我们不如把钱拿给商会,多买点枪炮。大清能庇护这块土地,我们自己也行。现在,我们不需要大清!”
“对!不需要大清!不需要!”
真是人声鼎沸啊!严祌看着下面士气高涨的人群,嘴中说到:“王爷!这就是你希望看到的么?”
片刻,严祌清了清嗓子,大声说到:“对!现在我们不需要大清,我们自己就能保护自己,今天起,浙江不再归大清管,我们自己来管,浙江没了国,那我们就自己建一个国,一个我们自己说了算的国,再也不要下跪,再也不要任由他人宰割!”
“好!”
严祌的一句话得到的响应是如此的强烈,他继续说到:“我们的国家我们自己说了算,明天,就明天,我们给自己竖起旗子,去他娘的黄龙旗,让它滚!但是现在,让我们一起去抄了那巡抚衙门,救出我们的兄弟,也让那群狗官知道我们的厉害!”
漆黑的夜里闪烁着无数的火把,黑压压的人群带着无比的兴奋和激动从四面八方往巡抚衙门而去,在衙门府的围墙被推倒的那一刻,李星垣正梦着自己官居正一品,身着四团龙补服的场景,那是如何的威风,如何的光耀门楣。
李星垣万万没有想到这群乌合之众真地敢动手,敢捆绑他这个朝廷命官,这一晚上没有枪声,也没有炮声,冲进衙门的不是武装暴徒,而是一群手持火把和木棍的平民。李星垣望着背后的衙门府,此时已经燃起了熊熊巨火,这火照亮了整个星空,他回过头望着这群亡命之徒,只见他们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到底是为什么?他心中想不明白,只觉得跪在地上的膝盖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