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拂面,太阳还没有升起,六艘满载黑油的货船正急速往东行去,艾哈曼德躺在椅子上,两腿翘在桌子上,他对面坐着盖尔。艾哈曼德抖了抖腿,面色凝重地说到:“辫子在大漠里租了块地,那块鸟不拉屎的破地花了整整二十八万盎司的黄金,租期十五年,就为了其貌不扬的黑油。”
盖尔品了口茶,这是从辫子手里买来的新茶,咂咂嘴,“我已经派人去查了,暂时还不知道那东西的用途,不过,辫子在打仗,内战,那个王爷造反了,现在那边乱得很,我们的交易地改在了印度公司的港口,他们主动来送货提货。相比于乌漆墨黑的油,更让人担心的是辫子的举动,柏林又有三个人去了辫子那儿,两个老头,一个老太婆,都是半条腿进棺材的,还跑那么远,也不怕死在半道上。”
“已经发现的,算这次的,是第五批了吧!不是老师就工匠,这没发现的,不知道还有多少,可惜,我们不方便阻止。”艾哈曼德放下腿,双臂支在桌子上,眉头紧锁,“不知道这些个黄皮子到底要干些什么?”
“你认为他们会成为我们的敌人?”
艾哈曼德抬起头,双眼盯着盖尔,“敌人?就算是敌人,他也不是我们的对手,大英帝国没有对手!”
早上阳光明媚,弘昼把耿辰豪送去学校后没有去工厂,往常白天他都会在那里埋头苦干,今日却没有,他回到家里,走进书房,那里两个妇人正趴在他的红木书桌上核对账本,永璧则蹲在椅子上认真地练着字,练得很投入,没有发现站在背后的老爹。
阿扣直了直身子,双手背后扶着腰,瞧见了双手抱胸站在门口的弘昼,疑惑道:“你今天怎么回来了?”问完她敲了敲桌子,把准备跑路的永璧给瞪了回来,“今天你哪也不许去,给我乖乖地待在这里写字,什么时候把这三页写完,什么时候出去玩。”
永璧抓耳挠腮,鼓着嘴,不情愿地继续蹲在椅子上,只是那字写得再没前一个好看。
弘昼没有进去,他依旧倚在门边上,摸了摸鼻子,琢磨了小半天,小声嘀咕道:“我想出去两天。”
阿扣眉头一皱,板着脸,问到:“去哪儿?”
弘昼歪着头,看着地面,说到:“京城来了个朋友,我想去见见!”
“朋友?还是京城的?”何嫣努力在脑海里搜寻。
阿扣心思灵慧,弘昼一提朋友,她便知道是谁,她没有说话,点点头表示同意,可片刻她又扶着桌边站起来,走到弘昼边上,柔声说:“不如我和你一起去吧!额娘也会来吧!”
弘昼看了眼阿扣的小腹,便笑着摇头,“你们俩就安静地待在家里,哪儿也不用去,江北有人,江边有人,江南更有人,额娘不会有事,我也不会有事,耿重会和我一起去,不怕的!”
阿扣微笑着点点头,但还是不放心,问到:“你确定这次来的会是傅恒?”
“确定以及肯定,登位的必然是弘时,弘时手中没有靠得住的牌,他需要傅恒,需要傅恒替他吸引仇恨,所以,傅恒需要更多的功绩,另外,傅恒来这里是最合适的,因为,这事儿里面有我的影子!”
“阿爸,你要去哪儿,也带我去呗!”永璧听到弘昼要出去,一双大眼满含期待,笔他是不想握了。
阿扣回过头去,倾城的脸虽是虎着,却不叫人害怕,“你屁股又痒了是吧?给我老老实实写字!”
看到一脸失望的永璧,弘昼脸上的笑容更甚了,他走到椅子边上,弯下腰,拉过永璧,两人额头相碰,说到:“阿爸要和辰豪他爸出去两天,辰豪要上学,不能去,你也不能去,你去了谁替他出谋划策啊!你不怕他在学校里再被那个小胖妞欺负么?”
永璧眼珠一转,“嗯!那倒是啊!他太笨了!”
“嗯!”弘昼挠了挠永璧的小脑袋,笑道:“可是你出主意的时候能不能再深思熟虑下,馊主意实在是太多啊!”
永璧脑袋一歪,“额!有么?”
大江边上草已露新芽,没有涛声,临近正午的阳光很刺眼,傅恒站在土堆上四处张望,奇了,放眼望去这江边附近竟无人烟,空荡荡的江面上连个船影都没有,他往北眺望,离这里最近的村落怕是有二十里都不止,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难不成是错的?
暂时没有阿桂的狼狈相,傅恒所带的军队约有三万人,其中火器营有一千七百余人,红衣大炮四十八门,铠甲刀刃更是精良。
“这附近为什么没有人烟?现在也不是隆冬!而且这么一条大江,边上竟然连个渡口都没有,真是奇怪!”弘晓看着江面心生疑惑,来之前,他去了趟牢房,本是想问问卢焯浙江的情况,到了牢门口才被告知,卢焯的脖子已经吊在白绫上了。
“这条大江有些诡异!”傅恒眯着眼望着江对岸。
弘晓手背在身后,慢慢晃动着身体,他不关心打仗,这次他不是主角,他知道弘时为什么让他来这里,他心中一点也不急,就当是出来玩了,反正功劳也好,背锅也好,都是傅恒,又不是他。凑到傅恒边上,弘晓眯起眼,太阳刺眼,前面的东西有些看不清,他说到:“不和大军同行,让阿桂带兵,自己却跑到这里,是想直接去找弘昼?”
傅恒回过头瞥了眼弘晓,反问:“阿桂带过兵,打过两场仗,经验丰富,反倒是你,一个监军,不随军,跟着我干嘛?”
弘晓闭上眼,伸了个懒腰,尽情地享受阳光,这仿佛就是个海边沙滩,度假胜地,满不在意地说到:“我也是许久没见到弘昼了,叙叙旧呗!”他不理会傅恒满怀质疑的眼神,“怎么连条船都没有,怎么过江呢?早知道就跟大军一起过江了!”
“暂时不会北上!这是议会讨论的结果!”耿重站在船头望着对岸。
弘昼没有说话,他戴着厚重的帽子站在船头,他很清楚在这几年里严祌都不会派兵北上的,江北幅员辽阔,即便有能力击溃清军,也是惨胜,另外,江南不论是科技还是经济,都处于快速发展期,北上纳员,那些落后的制度和巨多的穷苦大众会把现在良好的经济体制直接拖垮,相反,据江而守,一路往南向西,疯狂地殖民掠夺才是当下该做的事情。
“我们就带这点人,真的没问题么?”耿重不放心地问了句,两条木船,一大一小,所载的三十人都是学员,还不是正规军,他本想说的是擒贼先擒王,多带点人,抓了傅恒,如此,弘时一定会很被动,京城会更乱,战略意义巨大,但思前想后,弘昼一定不会同意。
弘昼笑着拍了拍耿重的肩膀,“没事的,对面没几个人,大军过江的位置不在这里,而且短时间内也过不来,我们出发的时候,那边差不多已经开始交战了吧!待会儿,我们回去的时候,那边的仗也一定早也打完了,至于战果,你就更不用担心了,耿澍的实战经验比任何人都要丰富,更何况是瓮中捉鳖。”
耿重点头,他已经能看到对岸的人影,“昼哥儿总料事如神,你不去当总统,真是可惜了!”
“呵呵!”弘昼轻笑,他的心情有些激动,也有些忐忑,不管自己有没有罪,弘时都不会希望看到自己回到京城的,那样会对弘时的帝位产生威胁,所以,傅恒南下的同时一定会护送裕太妃来江宁,这是一步好棋。
大军人多,按傅恒的性格,他在这里一定会和大军分开,因为,在他的心底里,弘昼一定是无辜的。
“好像还有别人!”耿重看到了弘晓的身影,京城的皇亲贵胄他基本都认识。
弘昼也看到了对面的弘晓,他不在意弘晓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心中估算清军前进的速度要比傅恒他们快得多,按时间来算,这个点已经是交火的尾声,距离战斗结束不会超过一个小时,现在是正午不到,清军快马加鞭将战败的信息传递到这里最起码需要六七个小时,也就是说,他和傅恒交谈的时间最多有七个小时。
“有船来了,有古怪啊!”弘晓眯着眼,他迎着阳光,看不太清。
傅恒抬手遮眉,他看清了,是弘昼,他连忙对着江面上正行驶过来的船大挥着手,随后对着身后的侍卫说到:“快去把裕太妃请来!”
弘晓猛回头,“不可!你是疯了么?这可是底牌!”
傅恒站的位置高,他居高临下俯视弘晓,冷冷地说到:“我不相信弘昼会造反,旁人污蔑的话也就听听罢了,谁也算不得数。况且,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送裕太妃去江宁,打仗的事是阿桂的任务,而你只是个监军,不好好地看着你的粮草辎重,便已经擅离职守了!”
“你!”弘晓被气得说不出话,眼前这个过度感情用事的人哪里是个打仗的料,简直一无是处,他心中暗骂:“废物。”
两艘船靠了岸,只有一艘下来了人,是弘昼和耿重,没有言语,弘昼和傅恒快步走近,两个大汉像是久别重逢的情侣,相互拥抱在一起,那画面看的耿重瘆得慌。
弘昼看到了不远处的裕太妃,还有一个让他头皮发麻的女人,他转过身,对着耿重说到:“先带裕太妃回去吧,江边风大。”弘昼放开傅恒,旁落无人地走上前去拉过裕太妃的手,搀扶她走到耿重那侧,给了个放心的眼神,便示意她们先行离开。
“回去?那你呢?”耿重不放心。
弘昼轻松笑道:“没事的,我和船家留在这里就好了!”他略带不耐烦地挥挥手,把耿重撵走。
耿重明白只要是弘昼决定的事情,任凭谁都拗不过他,无奈,他只好在弘晓同样无奈的目光下把裕太妃和高氏送上了船。耿重本想留下,却见弘昼不停地挥手,只好放弃,大船慢慢地离开江边,只留一艘乌篷,一老汉悠闲地抽着旱烟。
弘晓识趣地往后退了几步,他返回帐篷,没关系,用车换将,这波不亏,他松口气进了帐篷,区区一艘乌篷船,一个划船的老汉,能往哪里逃?
“大叔啊!麻烦生个火!”弘昼对着抽烟的老汉喊了句。
老汉回到:“做饭啊!好嘞,老头这就去,不急啊,很快啊!”船里有炉子和木炭,还有食材,这是事先准备的。
“可以啊!准备的够周到啊!”傅恒拍了拍弘昼的肩头夸到,“不过,这饭太寒碜,怎么地也得江宁最大的酒楼,最贵的厨子,好好地搓他几顿。”
弘昼笑道:“估摸着饭点,来得太急,先凑合凑合!”
“行吧!看你这么诚心,今天就先凑合!”傅恒看到弘昼脑袋上厚厚的帽子,伸手就想去摘,“你这帽子不错,厚实,暖和!”
弘昼连忙避开,“别,这可是我的宝贝!”
傅恒一挑眉,脸上坏笑,“小姑娘送的吧!别人三妻四妾,你肯定不止!”
“没胆!”弘昼摸着下巴想了会儿,“真要这样,回去要跪算盘的!”他想到了陪在裕太妃身边的高氏,麻烦,她怎么会跟过来的?
峰回路转,弘昼下了土堆,靠着冒青的树干坐下,率先问到:“弘晓怎么跟过来了?”
傅恒回头看了看,确信他们说话没人听得见,便说到:“皇上怕他在京城碍事,就把他发配了!”
弘昼点头,发配这个词用得好,弘晓的动机不纯洁,他不是单单地想要扳倒弘历,他仇视的是雍正,突然间,弘昼灵光一闪,他明白了弘时的用意,好一个过河拆桥。弘昼望着江面说到:“回去之后,一定要学会韬光养晦,张廷玉应该不在朝堂上了,鄂尔泰一定还在,你多向他学习,他会教你的。”
“京城的事你够灵通的啊!”傅恒挨着弘昼坐下,“我承认头脑一热干了糊涂事,但是,我不后悔!”他想到了府里的那两个女人。
“以后遇到什么难题,什么挫折,什么愤恨的事情都要知道隐忍,记住了,抱住弘时的大腿,兵部尚书的头衔不能丢,有他在,你就算是天天打鸟,都没人敢说你!”弘昼不停地叮嘱傅恒,“还有带兵离京的事情以后少干,尽量交给别人去做,自己千万不能动手。我猜南三所第一把交椅现在还没人敢坐,鄂尔泰是没兴趣的,你回去,你坐上去,霸气点,没人敢说‘不’的!”
“嗯!”傅恒点头,手搭在弘昼的肩头,“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去算了,咱俩联手,天下无敌!”
“算了吧!弘时的屁股还没坐热呢!这个节骨眼上,他可不希望我回去,一个弘晓就够他折腾了!”
“诶!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你看得够远啊!还特地跑过来接我,够意思!”
弘昼很随意地解释:“你们这么多人,那么大阵仗,谁不知道。”
“嘿嘿!对不住啊!这会儿跟屁虫有点多。”
弘昼揉了揉鼻子,拉着傅恒站起身,“这里有风,我们去船上坐坐,那里有炉子,暖和点。今天什么都不谈,咱们就喝酒吃肉,至于弘晓,就让他呆在帐篷里自己啃窝窝头吧!”
远处看船不大,近了瞧才发现个头不小,靠着炉子坐着,船夫正在做饭,傅恒指着弘昼的帽子,“里面暖和,摘了吧,我知道小姑娘送的,我又不抢。”
弘昼摇头,“别,我带着舒服,来,先来点酒。”他招呼着船夫,“叔诶,别忙着做,先来点!”
酒上心头,恰似是听到了孩提时的戏言,又似弱冠而立的狂放不羁,是半生沉浮的宣泄,亦是人生苦短的共鸣,这芳时能有几回?
船上依旧炊烟袅袅,船外渐起风声,不知几时,正午的灼轮悄悄地挂在了西边的树梢上,似乎是舍不得离去,它映得半边天通红,树枝上的雀儿拼命地叫唤,像是在挽留它,树枝摇曳,也像是拽着夕阳舍不得松手。
“我说你那帽子到底能不能摘了?”傅恒躺坐着,脸色通红,伸手指着弘昼的帽子,那东西让他看得心痒痒,“这地方真是邪了门了,半天都看不到船,赶明天,老子包他一艘船,使劲地往这江面上跑。”
“嗯嗯!明天再说吧!”弘昼指着远处的营帐,外面风变大了,船身在晃动,“你该回去了,不然弘晓还以为我把你给拐跑了!”
傅恒扶着船篷站起来,他拉着弘昼的手臂,“走,天已经晚了,江宁明天再去,今天先去我那儿,酒是没有,肉管够,不行的话,咱们去前面的庄子上弄点酒来!”
弘昼没吭声,他任由傅恒拉着上了江岸,俩人站在江边上,两只手紧扣着,脸上挂着微笑。北风吹干了酒精,尘沙遮了目。夕阳不动了,安静地看着江边的两人,雀儿不叫了,它把头埋进了翅膀里,只有光秃秃的树枝依旧托着沉轮和惆怅。一艘乌篷,一株枯树,一盏红轮,一对脸上挂着喜悦和不舍的人。
“回去吧!”弘昼催促了声,他似乎听到了马蹄声,他知道,时间到了,他该走了。
傅恒一肚子疑问,他还没来得及问,弘昼到底是怎么知道他在这里的,这江边附近为何没有人家,弘昼和浙江叛乱的严祌到底有没有关系,还有,弘昼那顶破帽子为什么就舍不得摘掉呢?
远处江面上有一队阴影,光线太暗,脑袋太重,傅恒看得不够真切,但是后面的弘晓看得真切,如此庞大的战船确实骇人,他本想派人抓住弘昼,可是马蹄声已近。弘晓握紧拳头,他没有上前,因为已经没有意义了,借着夕阳的余晖,眼睁睁地望着弘昼上了乌篷船,小船慢慢地向江上的阴影靠拢。.
乌篷船和阴影慢慢地消失在江面上,傅恒还留在江边上,弘晓冷哼一声,钻进了帐篷,反正这口锅用不着他来背,只是刚在营帐里坐下,他便立刻跳起来,大呼道:“弘时你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