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未落雪层层,乱柳枝枯芽暗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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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萧府的车上,李椅惊魂未定地说道:“将才真是凶险!先生如此临危不乱,着实令在下佩服。不知先生是否真的打算,如期回‘望一楼’?”
“定然不能回去!这次都差点被弄死,若是再回去,指不定有多凶险。”未等我开口,萧坤抢着说道。
“那先生的‘醉梦令’该如何是好?”李椅反问道,面露愁容。
“这等小事,无需担心。有我孙叔在,没有解不了的毒!”萧坤把握十足地笑着说,一脸的得意。
“哦,竟有如此奇人?”李椅惊奇地问。
“李公子请放心,孙叔乃神医孙思邈的后人,医术精湛,又与我家世代交好,定有办法帮尚兄去了这‘醉梦令’之毒。”萧秀接过话对李椅说道,而后又一脸忧心地看着我说:“尚兄,其实在思咏殿中,你开口之前我就想告知,这‘望一楼’虽官府进不去,却也是四面透风。在里畅谈诗文、歌功颂德尚可,若是论失言志,怕是隔墙有耳。而今仁兄危言在册,想来明日就会传遍洛阳,不出兼旬恐天下皆知。到时,或真如上官柳儿所言。不知尚兄作何打算?”
我听罢,明白这是萧秀怕牵连到萧家。虽然萧坤感激我,而萧秀却清醒理性得多。于是,我回他道:“萧兄勿忧!我自是知道那番言论会触及到各方,却也正因各方都有触及,故而各方都会对我避而远之,却也求之若渴。且不论我是真有大才,还是一席狂言,只要我一日未定主,便无人会冒险害我。”
“听尚兄这么一说,倒也是。如今天下,各方势力都还较为均衡。党争虽激烈,却难以涉及皇权;宦官虽恃宠而骄,却无法左右国策;各节度使虽飞扬跋扈,却不敢觊觎京都;而吐蕃等蛮夷外邦,虽为祸多年,却始终未能踏足中原。各方势力均衡牢固,谁也不服谁,却谁也动不了谁。他们都在熬着,渴望一位不世之才来打破僵局。无论如何,只要尚兄不定主,谁也不会轻举妄动。谁会希望多一个尚兄这样的敌人呢!”萧秀说罢,与我会心一笑。
这时,萧坤不耐烦地说:“你们文人真是扭扭捏捏!这么多弯弯绕绕,说了一大堆,我也没怎么听懂,好不爽快!”
说罢,萧坤随手扶起车窗帷裳,而后掀起车门帘冲外面叫到:“到了,到了,停车,停车。”
随后萧坤扭头对李椅笑着说:“李公子,我们先下车。让他们慢慢文绉绉的去掰扯,我俩找个地方过几招去。”
萧坤说着,便跳下车,走到门前等着李椅。李椅与我们致意后,也跟着跳下车。
李椅下车后,萧秀谦恭地让我先下。我蹿下车后,突觉一阵眩晕,看着萧坤和李椅的身影越发模糊,而身后萧秀一把扶住我。之后我便合上眼,再无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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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醒来,床边的侍女兴冲冲地跑出去,大喊:“三公子,醒了!醒了!”
随后就见萧坤和李椅一前一后的冲进来,萧坤赶忙说:“先生,你可算是醒了,我还以为那车夫是骗我的呢!”
“什么车夫?”我随口问道,接着艰难地坐起身,浑身都倍觉乏力。
“哦···就是昨日送我们回来的车夫。他说珠玑嘱咐过,若是你下车时晕倒,便告知我们,这是药起作用了。药让毒性提前挥发,不会一蹴而就地涌起来。当时他说你睡一宿便会好,叫我们不用担心。”李椅接过话说。
“可先生一上午都没醒,我们还以为被他骗了。我二哥昨日便赶往药庐,亲自去找孙叔过来。我正想着,若是先生过了午时还不醒,我便去撕了那车夫。”萧坤一脸义愤填膺地说着。
他这副摸样,倒是让我觉得可爱。虽鲁莽又所恨非人,却也说明真是个单纯的孩子。于是,我笑道:“呵呵,我这不没事嘛。你还是快去温习功课吧,一会儿······”
“这都什么时辰了,都正午了还温习甚功课!我二哥说了,让我们好生照料你。先生你想吃什么,我现在就让厨子给你做去。”萧坤打断我的话,说道。
“先别急着吃!去,倒杯热茶过来,没见你先生嘴唇干裂了么?”李椅立即阻止萧坤,又指挥起他来。虽在昨日“献酬阁”,李椅并不多言,今日这私底下却活泼许多。他刚皱着眉头跟萧坤说完,又转过脸,扶起袖子,打算坐到床边,并若有其事地跟我说道:“来,尚先生,让在下给你诊诊脉。”
“就你会诊脉!”萧坤一脸不情愿,妒忌地说。虽嘴上不屑,但萧坤还是按照李椅说的,去弄茶水了。
我笑着伸出右手,李椅像模像样地把着脉。少顷,李椅看着我,愁容满面起来。
“到底怎么样的啊,别一副要死的样子成不成?”萧坤端着茶过来,看李椅这副面容,忙问道。
“嗯···乱,太乱了!”李椅若有所思地回道,样子像个老医者。
“我说你到底会不会呀?我看你这个昝殷的徒弟,也不怎么样嘛!昨日就说乱,也没说出个道道来。”萧坤一边将水递给我,一边激他道。
“你懂什么?!今日比昨日还乱,气息在体内已然乱作一团了。”李椅回着萧坤,然后问我道:“尚兄,你是否有练过武?”
我接过水,喝了一小口后,疑惑不解地答道:“没有啊,只是···先前家师教过一种五禽戏,说是让我勤练以强身。除此之外,我并没接触过其它武道。”
“哦···那便说得通了。五禽戏虽不是什么上乘功夫,却是内家身法,练得越久,越增进内力。依你这脉相,至少练有十载以上了吧?”李椅问我。
“确是如此。我自随家师上山,学的第一件事便是练这五禽戏。不知,有何不妥?”我答道,说完剩余茶水一饮而尽,将杯子递还萧坤。
李椅站起身,踱起步,接话道:“并没有什么不妥,反而应是件好事。你这内力延缓了毒性,阻止毒性入五脏六腑。正是你的内力跟毒性缠斗,才导致你体内气息紊乱。随着你醒过来,内力更是增进几分,缠斗也愈发激烈,气息就更乱了。但并无大碍,只要有解毒良药,尚兄很快便可根除毒性,不必担心五脏六腑受到损伤。”
“如此甚好!三公子,我有些饿了,要不先吃饭去?你们也还没吃呢吧?”我一边问着萧坤,一边掀开被子挣扎起身。
“对,对,赶紧去吃东西,吃了才有力气。”萧坤接过话道。之后他将茶杯随手一放,领着我们往外走,并兴奋地对我说:“还有,先生以后不用称呼三公子这么见外,直接叫我萧坤好了。你是我的教习先生,又救过我,再跟我这么见外,就是折煞我了。我······”
还没等他说完,刚跨过门槛就和急匆匆准备进来的萧秀撞到了一起。萧坤见状问道:“二哥为何如此慌张?可从没见你这般过,撞地我吃饭的雅兴都没了。你不是去叫孙叔么,孙叔呢?”
萧秀皱起眉看着他,又见李椅和我跟在后面,便又舒缓眉头对我们说:“尚兄醒了啊···孙叔昨日下午就带着小猴子进山寻药了,不知何时能回来。我等了半晌,心中着急,便让家仆在药庐守着,自己先回来了。看到尚兄醒来,我也放心些许。听二管家说,白马寺的主持未觉禅师,医术高超。待用过午饭,我们便去请他给尚兄诊治一番。或许未必能解,但不妨试试。”
“那便有劳萧兄了!”我有气无力的跟萧秀作揖答道,随后几人一起去吃午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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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午饭,我们乘马车来到郊外的白马寺。由于当今圣上推行毁佛,我们此行并无随从,只有车夫和我们四人。来到寺内,只见铁佛像的头落在殿外,殿内再无铁铜佛像,剩下的都是泥陶佛像。偌大的寺内,僧人却不多。萧秀问着小沙弥,主持在什么地方。在小沙弥的引领下,我们去到主持的禅房。一入房内,只见一松姿枯容的老和尚,在闭目打坐。
待萧秀告知来意,老和尚便给我诊起脉。少顷,他惊诧地问道:“施主可中的是一种‘醉梦令’的毒?”
“正是!大师妙手,不知如何能解?”我问着。
“此毒原是武周皇帝秘密研制,研制之人至死未能配出解药,只有缓和之法炼成丹丸,可延缓一时毒性。其药方也藏于皇家,并未流出。‘醉梦令’脉相奇特,才会广为医者熟知。施主见谅,恕老衲无能为力。”未觉禅师解释说。听完老和尚的话,我有些失望,低头看向一旁。此时,李椅正拉着萧坤,在门口小声嘀咕着什么。
“那大师可知,谁人能解此毒?”萧秀焦急地问道。
“老衲学识浅薄,还请施主另请高明!”未觉禅师有所不耐烦地说,接着转身背对我们。
“既然如此,我等也不便打扰大师清修,这即告辞了。”我见状赶紧说道。想来未觉禅师定是觉得,中此毒者必然是与皇家有过节,才会如此。他或是被这些年从长安发出的敕令弄怕了,不想再招惹这些尘事。想到此,我便招呼萧秀退出禅房。
小沙弥引我们出寺,在经过大雄宝殿时,问我们:“施主可愿上柱香?诚心祈求佛祖保佑,或可让施主转危为安。”
我本是对神佛之说不相信的,但架不住众人的怂恿。我们每人取来三根佛香,三拜以后,由小沙弥帮忙插到香坛中。
小沙弥又问:“不如施主抽一灵签吧,或能预知各位的吉凶前程。”
又在萧坤跟李椅的怂恿下,我们每人都抽了一只签。萧秀和萧坤抽到中上签,李椅抽到中平签,独我抽到上上签。我随手将签文纳入袖中,并没细看上面写了什么。在我们抽签时,一个中年和尚来到佛堂掸尘,似乎手脚有些粗苯,折断了三根我们刚刚插上的佛香。我当时并未放在心上,等萧秀和李椅分别施舍了些香火钱,萧坤买了一串佛珠后,我与他们一起走出殿外。
在殿外,那个方才掸擦佛堂的中年和尚,不知何时又来到殿前扫起地。待我们从他身边走过时,他有意无意间用扫帚扫过我的膝盖。
“你这厮长没长眼?没不见有人在这儿吗?”萧坤对那和尚怒道。而那和尚却置之不理,自顾自地扛起扫帚,走向一座佛塔。
“那人是谁?”萧秀问着小沙弥。
小沙弥赶忙解释道:“施主慢怒,这和尚有些痴傻,请施主见谅!他原不是本寺和尚,赖方丈仁慈收留,这才免于灾祸。不过他的法名却起的生硬,叫京夋。他一直这般生性呆笨,很少说话。问谁给起的法名,他也从不言语。”
“那佛塔叫什么?”我指着京夋背影说。
“我知道,我知道,那是齐云塔。”萧坤抢着说。
“‘白马驮经在此山,神龙又现齐云间。
牡丹贵贱君休定,赏尽繁花念旧颜。’
便是说这白马寺里的齐云塔,有神龙盘踞。”李椅神乎其神地接过话说。
“这首诗前些日子传遍了洛阳,传的也甚是荒唐。尚兄权当笑言趣谈吧。”萧秀对我说着,而后便领我们出了寺门。
在返回的马车上,他们谈着白马寺的各种故事,我却始终静不下心去听。我反复回想刚刚那个古怪的中年和尚,以及他的古怪举止。
萧秀看我一直不说话,似是若有所思,便笑着问:“尚兄在想什么?”
我回过神来,看他们都盯着我,便说出心中所思:“哦···也没什么,就是在想刚刚那和尚。按说,和尚应是对佛祖礼敬的,然而他却弄断了三根进献给佛祖的佛香。若是不小心,有些说不过去。若是因为本就痴傻,那更该让寺中人警觉才是。可我见他进出佛殿自由,并且他做什么,小沙弥都没有上前提醒或阻止。如此说来,他并没有我们看到的那么简单。他的那些不可理喻的举止,或是有意为之。再想他好好扫着地,缘何突然就扫到我的双膝?在我们质问之时,若他真痴傻,当继续扫地;若是他不痴,也该礼让,等我们走后,再继续扫或是去其它地方。可他却突然不扫地了,对我们置之不理,径直离去。种种行为,好生怪诞。”
“先生管那些作甚?不就是一疯和尚么,若不是二哥拦着,我早上去撕了那秃驴了。”萧坤不耐烦地说。
“三弟!休得胡言!”萧秀对萧坤喝止道,又转向我说:“听尚兄这么一说,倒还真像是装痴癫的。如此种种,似是想引起我们注意。可是他又想告知我们什么呢?他弄断佛香,为何是三根呢?若是不小心,我们的佛香都在一起,该同时弄断才是。”
“这三根,会不会是暗指三更天呢?”李椅猜道。
“那用扫帚故意扫膝下,是不是有求于尚兄呢?”萧秀若有所思,也跟着猜起来。
“或是想让尚兄臣服于他?”李椅又说道。
“哎呀,想那么多作甚?!要我说,直接三更天过去瞧个究竟。”萧坤真的一点儿都不耐烦了,不屑地对我们说道。
“三弟,你就是鲁莽!你说过去,你知道去哪儿吗?”萧秀责备着萧坤。
“齐云塔!他离我们而去的时候,直接走向齐云塔,想必是让我们注意到那里。”我看着他们,说出心中所想。
“那尚兄也不可去,如此行迹古怪的人,指不定做出什么害人之事。”李椅劝我道。
“怕甚?一个秃驴能有多大能耐,我一人就可保先生周全!”萧坤一脸蛮横地说,似是无所畏惧,定要支持我。
“三弟!你能不能长身体的时候,也长长脑子?尚兄身上的‘醉梦令’还没解,若是此时再有闪失,你我该如何是好?再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怎知那和尚就一定敌不过你?万一他还有帮手呢?而他又如此装痴卖傻,行事怪诞,你能料到他会做出什么危险之事吗?置尚兄于危局之中,是你这个学生该做的事儿吗?”萧秀愤怒地看着萧坤,质问道。
“哦···那先生还是别去了。”萧坤被萧秀这么一说,像个孩子一样改错,也像孩子一样满脸委屈。
“不,我还是要去!”我打断他们,坚定地说道。看着他们三人惊诧而忧虑的眼神,我接着说:“他行事虽怪异,却也思路缜密,想来应是一个谨小慎微之人。假装痴癫,不露声色地暗示心意,又能看出此人锦心而隐忍。若此人真有歹意,方才我与他那么近,伸手便可取我性命。或是安排人埋伏山道,亦可取我等性命。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隐晦地暗示呢?所以,你们尽可放心,我若是去了,性命定然无忧。若他不是歹人,而又有如此隐德,我如今身陷此境,必然是要见上一见,说不定他有办法帮我解毒也未可知。”
“既然尚兄如此打算,定要让我等陪你一起去。”萧秀听我说完,皱起眉头,真诚地对我说。
“对,尚兄身子虚弱,万不可孤身前去。”李椅应和着
“对,让我三人陪你一起去!”萧坤也跟着说道。
“好,好,好!就听大家的,到时我们一起前去。”我看着他们急切的样子,只好遵从地笑着说。
“但我们不能再这个样子去了。将才在禅房的时候,我和坤兄都发现,有人暗中跟踪我们,想来应是‘望一楼’的人。我觉得没有危险,便拉住坤兄,未知会你二人。那和尚如此行事,或是不愿被‘望一楼’的人知晓。若是我们晚上过去,还须摆脱‘望一楼’的跟踪才是。不知萧兄可否弄到几身夜行衣?”李椅严肃地对我们说着。
“这个简单,山下便有我家的布庄。到时找人来给大伙儿量身做几套便可,我们正好还可在布庄休息片刻。”萧秀答着李椅。说完萧秀便招呼车夫,改道去山下布庄。我撩起窗帷,看着黄昏里的山色,心里却思绪未停:
凌乱枯枝愁客眼,寒鸦独立未栖眠。
悲啼惊谷通心窍,远看夕晖似晓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