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进臣萎靡不振地渡过了1646年四月剩下的日子,但随着五月的到来不仅有来自大洋的风雨,也有三王子的大军。
达卡城有身份地位的人都躲进了王宫,王宫之外是暴民的世界,洗劫国库过后,发财的士兵全部逃亡,就连明军一手训练的捕快队也没了踪影,受洗劫国库的刺激,到处都是不安分土著的烧杀劫掠。土著的贵族私兵此刻也顾不上自己的主人了,能够不打劫自己的主人就是他们最高的道德操守!街道上,这些贵族私兵的势力最强大!
“莫卧尔军就在城外了!!”留下的人请求肖凤芷劝说许进臣,这些天里,肖凤芷使出浑身解数挽留这些人,她觉得,不管许进臣想做什么,这个班底总是需要的,王宫侍卫们也在她的游说下接受许进臣的身份——根据帝国法令,紧急状态下,雇佣军必须接受当地最高军事长官的指挥。
“夫君,你总得拿个主意才是!”半个月的沉寂,肖凤芷也有些吃不住外面的压力,对于“不争气”的许进臣也生气了。
“主意?”许进臣颓废地说,“好,你就出去告诉他们,让他们回家吧。”
“回家?!那你呢?在这里?你留下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许进臣几乎嘶吼起来,“你说为了什么!!”他死死抓住肖凤芷的肩膀,“这里已经完了!”
“那又怎么样?”肖凤芷忍住几乎被撕成两半的疼痛,奋力说出平静的话,“你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难道你要为土著的国家殉葬吗?”
“殉葬?”许进臣气喘地放开肖凤芷,他的目光直视肖凤芷的心底,“小凤儿,你愿意陪我去死吗?”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肖凤芷在他的注视下忽然感到无穷的酸楚,“哪怕你从来没有在乎过我。”
许进臣被她的回答镇住了,半晌,他叹了口气,“是我连累了你。”
肖凤芷没有说话。
窗外,又是雨点激烈落下的噼里啪啦声。
孟加拉国王泰蒙德和他的妃子们现在都躲在后宫,正殿被许进臣的部下占据。
和大明紫禁城不一样,孟加拉王公正殿的结构有些像大明的城楼,与周边建筑不搭界,有两层。下层布局看上去异常厚实,整体看上去像是佛殿,外部拥有长而单薄仿佛荷叶一样的屋檐,在雨后阳光下闪闪发亮,仿佛半透明一样,内部则由于屋檐过长,显得有些低矮,因为没有窗户的狭小,殿内也有些幽暗阴森。
二层则是亭台楼阁,红泥墙壁白色垛口,边墙大量采用镂空结构,显得精致华美,与大明楼阁大相径庭的是,它们极少采用木料,即使是镂空结构也是用坚实的泥土烧制或棕色颜料渲染而成,整体看上去仿佛都是陶瓷的一样,油光可鉴。
不过,这样的宫殿建筑还是让明国人不太适应,因为这总让他们想起寺庙的大雄宝殿,太过于庄严肃穆,但他们也不能抢夺色彩明艳的后宫(后殿),只能就这般将就了。部众不多,全部加起来只有一百二十几个,他们如今都住在正殿的二楼。
许进臣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这些心浮气躁的人正在争吵,内容无非是继续驻留还是赶紧离开,最大的争端还是怎样离开。大多数人都被后宫那绚丽的金色晃的有些心神不属,王宫正殿的国王宝座已经被这些不知道文物珍贵的人刮掉所有金银修饰,这些人在抢劫国库的时候大多陪伴在许进臣的身边,并没有参与劫掠,在国库搬空,劫犯纷纷作鸟兽散之后,这些人难免有些心理不平衡——特别是石珠镇的人,许氏本家的人也多有怨言,认为错信了许进臣才失去那么难得的发财机会。
“许将军!”李家的人最先发现进来的许进臣,他们留在这里已经抱定必死决心,打劫国库他们没少参与,大量财物也通过许氏庄园的马车运送了出去,肖凤芷为了笼络李家留下的十几个人,默许了他们的行为。可以说,目前为止,跟随许进臣的人里,得到最多好处的就是李家。
其他人纷纷回头,有过从军经验的人看到许进臣紧绷的脸,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定站好,仿佛等待检阅的士兵。
“这里不能再停留下去。”许进臣说,露天平台上的人听了这番话立刻喧闹起来。
“我们必须走。”许进臣等喧闹声小下来继续说,“不但要走,还要带走足够的东西。爱财的人,你们过一会儿可以带走你们分到的财物;其他人,如果你们继续信任我,支持我,那么,你可以选择追随我,听我的命令,在这里,在整个南亚,奋战到底。”
“也许,我们将在这里死的悄无声息;也许,有一天,我们就重现大明帝国的辉煌,我们不但要夺回失去的孟加拉、奥德,也要将整个南亚踩在脚下。”
“从明军进入奥德,到现在已经有八年。一年前,我还是统帅部参谋的时候,我清楚记得那个数据:八年里,三十万移民进入这里,明国移民在这里建立了大小农庄八千九百个;不包括明军带入的武器装备,移民携带购入的火枪超过八万支。”
下面的人窃窃私语起来,许进臣说出来的数据让他们惊讶。
“现在,我再说一遍统计出来的,离开南亚的移民人数:本塞拉斯战役后明军正式撤离前,不完全统计的数据是十万人;随同明军撤离的移民,精确的数据是六万七千三百人。”
“考虑在战乱中罹难的移民,我的估计是:留在南亚的明国移民大约还有十万人。这些移民大多分布在一些相对遥远的地区,统帅部和总督府留下的资料中,也提及过没有向一些边缘驻军传达撤退令,统帅部的意思是,让他们在当地继续驻扎。”
“距离达卡城最近的屯兵地点有两个:一个是阿加塔拉,一个是麦杰迪。阿加塔拉的移民不多,但驻扎有一个营的殖民军;麦杰迪不远是芬迪河,这里大约有近千移民,驻军两个小队,另外,据说海军残部也驻扎在附近河口。”
“现在,你们决定,是回国,还是跟随我留在这里。”
许进臣说完要说的话,在旁边的亭子里坐下,再也不管外面的喧哗了。
半个小时后,有七十八个人同意留下,其它人则有些羞愧地离开了,只有一个蒋家的人留下,他向许进臣转述了他们的为难之处:他们到南亚也只是希望能赚钱养家,石珠镇,他们都有一大家子人需要照顾。
许进臣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目送他们离开,始终没有说话。
剩下的人在许进臣的沉默下感觉到莫名的压力,空气一时凝固。
再过了近一个小时,王宫卫队的四个营官分别带着一个小队赶到,并且很快将带来的士兵分散派驻在正殿二楼的四面。
“好了,现在所有人都到齐了,该是讨论我们以后行动计划的时候。”许进臣跳上亭子的护栏,对聚拢的部众说,“你们都选择留下来,不论是为了我,还是为了帝国。军队已经撤走,我们是这里最后的守卫者,我绝不放弃自己的职责!”
人们再次议论起来,小部分人甚至眼睛里流露出恐惧,他们认为就这样陪着这个疯子死在这里真是不值,但不论土匪,李家,田家,还是石珠镇的人,他们都不好再说后悔的话,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一边的肖凤芷,希望她能说几句劝解的话。谁都知道,继续留在达卡只有死路一条,如果是撤离城市,与边缘驻军或者其他移民会合,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肖凤芷不知道许进臣的意图,但她知道,这些人最后选择留下相当一部分是因为不好割舍的情分,她也的确在许进臣痴狂状态下滥用了曾经积累下的情谊,不论是李家,田家,还是石珠镇投靠许进臣的乡民,她都在这段时间不断暗示曾经的情分。她不是枭雄性子,依靠情分笼络胁迫他人并不是她愿意做的,她之前也从未想过要这样做,所以,当大多数人的目光中都隐含责备的时候,她的心也不由地疼痛起来,觉得自己这些日子也的确做了小人。
她求助的目光看向许进臣,直觉上,她认为许进臣不是个迂腐的人,不至于为了表现个人信仰的忠贞而牺牲自己和他人的性命。
“这个王宫在我们的掌控中,接下来,我们带走能带走的,包括孟加拉国王和部分重要权贵。”许进臣平淡地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话语。
卫队的四个营官没有说什么,他们甚至小小地扬手示意,让分散在四面的卫兵做出胁迫动作,以示对这个决议的绝对支持。
“劫持一个国家的国王,洗劫一个国家的王宫。”对于底层出身的移民或者土匪来说,这个做法,还是太惊人了!
剑兰在一边若有所思,劫持国王的确是处理孟加拉乱局的最好方式了,只要孟加拉国王还在明军的掌控之下,明国就仍然拥有孟加拉宗主国的法理权,对孟加拉地方也拥有名以上的管辖权。
但是,莫卧尔必定派大军追赶他们,不把国王抢回去不会罢休,以八百名王宫守卫,以及不到一百人的杂牌武装,能够坚持多久的逃亡?边缘驻军和移民也许有些战斗力,但他们太过于分散,将他们聚拢起来就不是几个月能完成的事情。更何况,边缘驻军和移民实际上也是边缘团体,他们是拓荒者(注)更胜于帝国治下的殖民者,大明帝国对他们只有法理权而没有统御权。
“干了!做土匪能做到这个份上,死了也值啊!”锁欢率先喊起来,土匪们纷纷起哄,觉得这句话说的真是解气!
移民们在土匪的嚎叫声中也感觉到了打破禁忌的刺激,年轻人甚至跟着嘶吼起来。
许进臣嘴角不由露出了笑容。
四个营官则是满脸黑线,将劫持国王和土匪大业联系在一起,让他们这些守卫者终究有些不太自然,哪怕许进臣事先已经说服他们,让他们坚信这样并不违背他们军人的荣誉:保护国王,不能让他落在莫卧尔人手上;带走王宫的财产,也是为了保护国王的财富。
注:
殖民者是明军保护(引导)下的移民,他们接受明军分配的土地,接受总督府的管辖,在明军撤走之前,他们还必须承担一定的兵役。大多数情况下,明军在清除殖民地的威胁后都会撤军,殖民地管理交由当地自治政府。
拓荒者不受明军保护,他们是自发的移民,土地也是由他们自主抢夺和自我保护,除了缴纳象征性的贡赋,他们不承担帝国的任何责任,相当于帝国的藩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