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到很久以后,红才知道那铜铃里隐藏的不是天选的禀赋,而是诅咒。每一次摇铃控兽,就会悄悄损耗持铃者的血气精元,直到持铃者被消耗殆尽,最终身亡。为大乙成汤召来百兽率舞的那位大巫咸就没能活过二十岁。
“这兽铃本不该是人间的东西。世上只有两串,头一串随着良渚古族的陨落,被奴隶们抢去了。剩下这串一直藏在巫族。”大巫朋对巫红说这番话的时候,她已经17岁了,也成为了巫女。
巫红跪得很老实,她不明白大巫朋单独把她叫出来说这些做什么。
“我早就发现你也能控兽,这很好。兽铃的诅咒分担在两个人身上,影响总归会弱一些。多年来我一直容忍你呆在小鸩身边,就为了这个用途。”
大巫朋难得流露出了一点慈爱,可惜这点慈爱却不是为了她:“我要你做她的替身,看住她。如果发现兽铃对她的身体产生什么不良影响,就立刻将兽铃戴在自己身上,那铃吸取人的精血喂养,你要替她分担。”
在大巫朋膝下修行多年,老爷子头一次伸手拍了巫红的肩。这点迟来的慈爱让巫红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抖了抖身子,忍住想使劲擦自个肩膀的冲动。
“这事不用你拜托,我愿意做小鸩的替身。可你真的很奇怪,假如你的真关心她,为何不把兽铃拿走?还有,为什么要这么早就宣布她是大巫咸继承人?你知道这些年小鸩的日子过得多难吗?族人们都在排队看她笑话!这不就是在养一个祭品吗?!”
巫红怒视着大巫朋,她讨厌这个老头身上操控一切的那种优越感。
大巫朋冷冷睥她一眼,巫红咬牙忍住了哆嗦,直眉瞪眼地与他对视。反正天天都挨揍,她早就习惯了。
果然,大巫朋的拳脚和辱骂一起降临在她身上:“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若不是因为你还有点用处,我早就把你扔到山脚下种田了!”
他越说越生气,脚下也带上了力气,巫红被踹得在地上翻了几番,捂着肚子想爬起来。大巫朋怒骂道:“废物就好好做个废物!强者的事也是你能问的?小鸩身份特殊,禀赋出众,些许委屈又算得了什么?有她的父亲在,巫族今后全要看她了!”
巫红双手挡在脸前躲避着,一面问:“父亲?你什么意思?她父亲是谁?!”
大巫朋动作一滞,更加愤怒地抽打着巫红。这时,巫鸩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来,她在找巫红。
还没爬起来的巫红被大巫朋卡住了嘴巴,一丸东西被丢了进去,大巫朋手上一用力,那丸子咕噜一声滑下喉咙。巫红挣脱他想站起来,手脚一麻,扑腾了几下没能成功。
再扑腾就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巫鸩冲着自己跑过来。大巫朋安慰着她,一面叫人将巫红送去二人的住处。
出门前,大巫朋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忘记今天的一切,不然我立刻把她送去殷地,进了王宫,她真的会变成祭品!”
巫红昏睡过去。
她在瀑布的轰鸣声中醒来。过了十七岁,小巫们就可以在山中择地居住。二人都相中了初次相识的瀑布,就在这附近搭房子住了下来。
也是奇怪,明明这里景色秀美,取水便利,却没有族人愿意在这附近定居。巫鸩查阅了族中典册,说是这里曾有一位巫女被山兽追得坠潭而死。传言中那巫女很美,族人不忍再来这水潭边上回忆她被发现时的样子。于是全都离这里很远。
不过这倒是成全了巫鸩和巫红,能有一处地方远离人群,即使是黄泉也行啊。
巫红扶着昏沉沉的脑袋走到屋外,往水潭边只看了一眼,她就全醒了——巫鸩坐在草地上摇着铜铃,一群黄兔小鹿围着她来回跳跃,她咯咯笑着,阳光落在她脸上,额头细碎的绒毛晒得金黄,这画面美得让人叹息。
转头看见她,巫鸩笑了:“你看,我能控制鸟兽的种类了!”
巫红冲过去夺下那串铜铃,等那些毛茸茸的小东西都跑掉之后。她抓住巫鸩的双肩上上下下翻来覆去地打量:“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乖女儿,为娘我好的很~~你怎么了?”
巫鸩搓着对方的脸颊,那里有一滴奇怪的东西。
“没有……以后别老玩这铃。我不喜欢动物。”巫红撒了谎。“还有,以后不许这么叫!我没有娘!你也不是我娘!”
巫鸩点点头,一只手搓着下巴:“那我做你什么好呢?”
那些睫毛交错叠加,忽闪得巫红心慌。小鸩还是天真得像个孩子,可早早体会了人情冷暖的巫红,心理上已悄然长成了大人。
神差鬼使地,她凑过去轻轻吻着那些睫毛。她能感觉到那睫毛颤动得像只小兔,可这只小兔胆子大,不躲不藏等着她施为。
于是巫红不客地滑向了她的嘴唇。
真软,俩人心里都是这般想。
良久,巫红松开她得意地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乖乖。只能我叫你乖,你不可以这样叫我!明白吗?”
“乖乖”摸着嘴唇想了想,点点头:“嗯,乖比鸩好听。”
巫红很无奈,心想这傻丫头肯定不懂。不过算了,我陪着她慢慢走,总有明白那一天。
那天之后,巫红更加努力修行。她原本是个众人厌弃的废物,如今能成为全族顶尖的巫女都是因为巫鸩。所以她没有什么野心,若真要说有,那就是能与巫鸩厮守到老。
再加一条的话,就是逃离巫族,逃离玉门山。
巫族对于族人的控制愈发严厉,每年都有一起修行的族人被派遣下山。表面上是被各个大族请去的,其实都是大巫们算计之后安排下去的眼线工具。
巫红不愿意做工具,她想逃走,可是叛逃的族人是要上巫杀令的。而且巫鸩顶着下任大巫咸的名头,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的焦点,压根没有机会走出去。
“总有一天我要带你逃出去。他们总会老的,这些老东西不能控制我们一辈子!”巫红如是说。
可她终究还是没有逃脱。
二十四岁那年,大巫朋再次将巫红叫到密室里。这次他没有动手,八年过去,他明显老了。
“我知道你一直想带小鸩脱离巫族。眼下有个机会,你帮我做一件事,事成之后,我可以让小鸩跟你走。”
巫红吃惊地看着大巫朋,这绝不像是他能说出的话。这老头自己的命都没有整个巫族重要,他怎么可能放走精心教养的巫鸩?
“此一时彼一时,大邑商局势微妙,巫族是该重做打算了。”大巫朋垂下头,巫红惊觉他的头发已经从花白变成了全白。
巫红点点头:“好,我去。但是你必须先告诉我一件事——巫鸩的母亲,是不是死在我们家边上水潭里那个巫女。”
老爷子丝毫不意外,沉默地点了点头。
“她不是被野兽追逐坠潭的,她是为了逃出巫族,对吗?”巫红逼近他,轻声问:“你们把他,小鸩的父亲怎么样了?”
大巫朋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他俯在膝上,半晌才止住笑:“很好,你已经不是废物了。”
这是他第一次夸奖巫红。
“小鸩的父亲是谁,你可以自己去亳地追查。”大巫朋眼底闪过一抹厉色:“但是记得,要先完成我吩咐的事!”
巫红就这样去了亳地做大巫祝。
临行前,巫鸩执拗地不肯相送。她觉得自己被丢下了。一直到出了玉门山踏上平原,巫鸩都没有出现。
巫红无法跟她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走。她只能在亳邑寻找机会,找着能完成这使命的机会。
这一等就是五年。
五年里,亳邑日渐繁华,规模堪比王都。巫红的任务也有了起色,她在这里受尽尊崇却一点也不开心。宗庙里的人看大巫祝整日沉着一张脸,各个都恨不得贴着墙走路。
有一天,巫红一个人在宗庙偏殿内喝着闷酒,忽然听见外面有笑声。平时只要她开始喝酒,小巫下人们总是有多远躲多远,今天这是谁?胆子不小啊!她东倒西歪地走出来打算开骂。
正是傍晚,夕阳给世间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色。巫红看见一个小姑娘坐在廊下,正逗弄着一只受伤的小狗。那姑娘眉眼细细的,眼尾居然有些像巫鸩。
巫红不自觉地迸住了呼吸,只听见她对着那小狗温柔地说:“不疼了,不疼了,我做你的娘,好不好?乖乖,不疼了~”
夕阳晃花了巫红的眼睛,她走过去坐下来,对着惊慌失措的小姑娘说:“你是新来的小巫?叫什么?”
“草……草儿……”
巫红笑了,展臂抱住她:“乖,不怕。”
后来草儿无数次的跟巫红哼哼着,埋怨她从未对自己说过好听的话。
“我哥哥经常对嫂嫂表白呢,大人你都不肯说喜欢我。”
巫红说不出口。
最后那一天,她拔出了戳进腹部的铜矛。死亡从伤口处开始向上蔓延,所到之处皆是灰烬般的无感。巫红抱紧怀中的巫鸩,那句从未说出口的话终于蹦了出来:“我爱你。”
说的那么自然,就像是她一直在等着巫鸩一样自然。
她提起铜矛去替子画杀人,她必须堵住子画的嘴,小鸩绝不可以知道自己的身世。
“就让这个秘密跟着我到死吧。小鸩,你要活下去。”
巫红致死都没有阖上眼睛,她一直看着巫鸩的方向。
亳邑大市的清晨,巫鸩痛呼一声清醒过来——
——“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