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鸩其实不相信弃会成功。
刺杀子画这事他已经失败了两次,最近一次还是在昨天。今天的子画有大军包围左右,弃能不能接近都是一回事。
常年砍杀人牲,巫鸩对将死之人的气息特别熟悉。尤其是知道自己必死之人,那种豁出去的疯狂劲头全都一样。但巫鸩却没觉出弃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气息平稳,头脑冷静,说话也极有条理。
“这次我有把握。昨天有个朋友……跟我说了些事,足够要他命了。”
“朋友”这俩字弃说的稍稍有些别扭,但态度坚决不容置疑,为王者的霸道气势尽显。巫鸩愣了愣,默默让开了。二人错身走开那一刻,巫鸩忽然有一种错觉:他成了大王,而自己是辅佐他的大巫咸。
是啊,弃是小王,怎么会一直做自己的羌奴呢?
她心头一阵钝痛,最终自己还是得按照最讨厌的方式去活。巫红死了,巫族衰败分裂,她必须要替亳地的朋众争取活命的机会。帮助弃捍卫殷地,朋众的叛乱出逃就能赦免。
头顶忽然黯淡几分,巫鸩抬起头,一堆云遮住了太阳。她愣愣地看着一朵骏马样的云彩漂移,忽然觉得要是能死掉,那该多轻松。
立刻就有人冲过来帮她。一个敦兵趁她走神,举着长矛刺来。巫鸩甩出一支铜针,那人捂着眼睛惨叫倒下。巫鸩走上去卡着那人的脖子用力一踩,弯腰想从尸体上拔出铜针。
她刚弯下腰,背后忽地爆出一声尖叫:“小心!”
巫鸩敏捷一跳,飞快转过身去。就见妇纹哆嗦着扔掉了一把木杵,脚旁躺着个被砸晕的敦兵。
妇纹一双大眼裹着两包泪水,双手揪住裙子又握在胸前:“他……他装死,我才敲的。”
这全然无害的良善模样噎得巫鸩一愣,半晌迸出一句:“敲得好。”
得了夸奖的妇纹破泣为笑,可丹红唇角刚敲起一点就又耷拉下来:“巫鸩大人,你知道弓哥哥去哪了吗?”
弓哥哥,这称谓噎得巫鸩直翻白眼。她转向前方战场,低声道:“敌我双方差距悬殊,若要结束这场混战,小王和子画中必须死一个。”
妇纹一把抓住她,慌张地问:“什么意思?”
“小王去刺杀子画了。”巫鸩不着痕迹地推开她,这位夫人怎么这么喜欢抓别人:“如果一直静默的那支亳师突然乱了,那就是小王得手了。若不然……就是小王死了。”
妇纹的眼睛瞪得更大,活像一只落入陷阱的小鹿。她抖着手指向战场,声音愈发抖了:“那……是那一支亳师吗?”
浮云层层漫过,地上光影游移,远处那支亳师像是睡醒了,陡然起身直扑战场而来。整支师团步伐精准,车兵、步兵各司其职,向前推进得极快,犹如落在地上的乌云一般,黑压压卷地而来。
难道弃失败了?!巫鸩晃了晃身子,压下心头的惊恐,转头喝道:“守住渡口!子画参战!”
子画参战!这消息风一样传遍了河岸,水中还能动弹的殷兵纷纷爬上岸与同袍站在一处,你扶我托,组成了一道纤薄的“河岸线”。巫鸩持矛立在最前,屏息看着那千人组成的乌云越冲越近。
“乌云”忽地分成了两团,一团大的追随着那杆玄鸟大旗直扑战场。另一团小的则气势汹汹地向着河边而来。
战场上首先出现了变化,那团乌云犹如爆发的山洪一般撞开了厮杀的双方,那洪水先直撞、再折返、转个弯回头包抄。像一只怪物般肆意吞吐猎物——还是个已经被消耗了一半的软弱猎物。
杀声和哀嚎声陡然扩大,舌的旗子倒下了,屠四的旗子被砍断了,最后猪十三的大旗也淹没在矛丛戈林中。
岸边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子画的师团吃掉了顽强抵抗的殷军。摧枯拉朽,毫无还手余地。有人腿一软,跪了下去,有人呜咽着呼唤同袍的名字。
更令他们绝望的是,那一团“小乌云”就要杀到眼前了。最前头车上那旅长长了一脸大胡子都能看勉强看到了。
巫鸩默默将矛指向头车。子画没事,那弃肯定失败了,说不定已经死了。巫鸩闭上眼睛,再睁开已是满目决绝:最后一战,唯死而已。
她不喜多言,更不会激励人心。但身后这些伤员残兵已经被这形势弄得斗志全无,她必须得说点什么鼓舞士气。巫鸩凤目一掠,张开嘴要说话。
“诸位将士!尔等都是我大邑商的子民,世受诸王庇护恩泽!若无大邑商,诸族只不过是四土之外微薄小族!怎能使妻子亲族安置大邑,安稳度日?今日子画若得了渡口过了大河,尔等亲族众人必遭屠戮!将士们!今日妇纹与你们同生共死!拦住他们!”
巫鸩惊讶地看着这位慷慨陈词的女子。妇纹面向众人凛然而立,全无一点儿柔弱的样子。
殷军将士有一瞬间的安静,巫鸩适时喝道:“保护小王妇!阻截亳师!”
这是她对一群人能说出最多的字了。巫鸩暗自嗤笑,自己这单打独斗的性子果然不适合作王妇。
“保护小王妇!阻截亳师!”殷军报以雷鸣般的回应。
士气重鼓,所有人都持矛戈站好,屏息面对着冲过来的战车。
冲击很快杀到,头车在五十步外停了下来,那旅长指挥着十辆战车冲过去,在殷军战线上一撞即返。殷军防线立刻坍塌十个缺口,亳师步兵紧跟着冲上来开砍,射手们收起弓箭,似是根本就没打算浪费箭镞。
巫鸩将妇纹推给木头,自己举矛向前直取那旅长。亳军铜戈上下翻飞。向她砍了又砍,巫鸩步伐游移,勉力东扛西刺向前迈进。
几个殷兵前来帮她,一个挡开了斜劈下来的铜戈,却被一只矛挑起飞在半空,挥舞着手脚摔在地上。同袍踩着他的脚跑过去,接着为巫鸩开路。
血溅出来,迷了巫鸩的眼睛。她刺了又刺,一言不发地直奔那旅长。那个大胡子一开始还呲着两排黄牙欣赏这巫女的挣扎,很快就开始慌乱起来,连连叫着砍死她拦住她。然而这巫女好比入水的鱼一般滑头,不多时就逼近了车下。
大胡子使劲朝她劈下去,巫鸩一闪避开,飞身跃上马车。她长矛一挑将车右戳了下去,复又一针戳在御者的脖颈上,大胡子挥拳便砸,巫鸩回肘狠狠砸向他太阳穴,接着用铜锥抵在大胡子脖颈上。她一使劲,铜锥的尖刃刺进肉中,大胡子立刻不敢动了。
“全都停下!!”巫鸩大喝一声。
此时亳军已将殷军横扫过半,就连妇纹也和木头也挂了彩,俩人堵在河边挥戈乱抽。眼见希望渺茫,忽然巫鸩擒住了对方旅长,殷兵们精神一振,纷纷支撑着将亳兵向后推。
“退出去!远离渡口!”巫鸩又喊。
这一次没人听她的,所有亳兵都怪模怪样地看着她。巫鸩一勒大胡子,威胁道:“快退!不然我杀了他!”
“杀吧。”
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亳兵们似是见了天神,各个屏息凝气。一辆马被甲、车缦皮的硕大战车排众而出,悠悠在巫鸩对面停了下来。车上玄鸟大旗猎猎飘扬,旗下面坐着完好无损的子画。
披挂甲胄的子画愈发身躯魁梧,不怒自威。他的铜胄与众不同,虎头造型的顶上插着一束色彩鲜艳的长翎羽毛。他看着巫鸩,似是遗憾般啧了一声:“巫红怎么会喜欢你这么个糊涂人。”
昨天之后,巫鸩头一次听见巫红的名字,她脑中咯的一声一片空白。下一刻,巫鸩放开大胡子直扑子画。熊熊燃烧的愤怒让她忽略了子画车前那二十五名戍卫。
她很快便被按在了地上。这些戍卫是子画训练经年的高手,寻常功夫根本近身不得,何况巫鸩强撑作战,此时已经到了极限。
子画命人把巫鸩吊在树上。树杈很高,巫鸩忍痛挣扎着,身子在空中左扭右摆。老怪物嘎嘎笑着,揶揄道:“可惜啊,我答应了巫红不杀你。不然还真想看看你的死脸。”
他拍拍战车,悠闲地道:“安静点,好好看着。”
巫鸩没了力气,任由草绳默默打着转。她吊在半空中,时而转向前,时而转向后。可无论向那里转,看到的都是令人心凉的场景。
一切都结束了,亳师和敦师汇合在一处。车兵昂首挺胸向这边驶来,步兵跟在后面,在战场上留下成堆的尸体和短戈残矛。一些扫尾的亳师在尸堆里扒拉着,找到活人就补上几下。不断有殷兵站起来又被砸倒,巫鸩极目望去,哪里都看不见弃和猪十三的影子。
绳子慢慢转着圈,巫鸩看到了河边。刚才还喊着包围大邑商的殷兵已经全都不见了,地上河里全都是尸体。
好在,她没看见妇纹和木头的尸体。另外让她稍稍心安的是,舟船皮囊翻的翻破的破,已经没法用了。
巫鸩的冷笑被子画看见了。他扶了扶铜胄,慢悠悠地发了话:“子朝。”
他儿子赶紧出列上前,子画歪头看着他:“舟兵何在。”
舟兵?!巫鸩瞪大了眼睛,亳地有舟兵?
子朝挥一挥手,立刻有人开始击鼓,鼓声铿锵顿错,引得岸边战鼓接力般擂响。咕咕咚咚的声音顺着大河沿岸迅疾飘走,不多时,巫鸩便看见大河上游处开始有细细的黑影出现。
这些黑影越聚越多,最终汇聚成一条宽阔的水蛇,顺着河水踏浪而来。再近一些的时候,巫鸩看清楚了,那是一条由许多大舟组成的船队。
原来子画早已做好了被偷袭的准备。舟兵这个杀招他早已留好,上批舟船被毁成什么样都影响不了他渡河。巫鸩绝望了:没有什么再能阻止子画了,殷军全灭,弃不知所踪。
“从一开始,这个局就只有我和子昭两个人在玩。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小王,他还没有资格入局!”子画大笑着,在他身后,亳师开始准备再次渡河。
“那什么小王,他在哪呢?早就死在哪个坑里了吧!”
巫鸩拼命稳住身子四下张望着。弃在哪?如果他没有刺杀子画,那他去了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