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嗤两声闷响,激起惨叫连天。
闭眼等死的小五忽觉身体一轻,睁眼发现天地颠倒了个儿——自己被弃拦腰抗在了肩上。他刚才站的地方不远,有两个中箭的殷兵正翻在地上打滚,其中一个像是射中了眼睛。
“弃……弃大哥……”小五鼻涕眼泪一起往喉咙里倒灌:“我以为你要……杀我。”
扛着他的弃拔腿飞跑,装满铜箭的皮菔哗哗碰着大腿:“你看见殷兵了吗?有战车吗?有多少?”
小五倒趴在他后背,也不管对方看不见,一颠一颠儿的猛点头:“有!有好多,长长的一排都在村口守着。”
弃默算了一下从村口到这里的路程。小工坊离村子有八百步的距离,殷军没有骑兵,急行冲锋都靠双马拉的战车。虽然殷人把战车造得极尽轻便,可双马单辕毕竟还要加上三名士兵的重量,速度肯定不如单个马匹快,他应该还有时间逃。
正算盘着,小五突然尖叫道:“趴下!!”弃耳听得脑后有破风之声,立刻反手夹着小五就地一滚。几支箭擦着他胳臂将将飞过。弃一把将男孩推下土坡,吼了一声:“骑马往后山逃!马识路!”自己返身抽箭架起长弓。
“罢了,死就死吧。”弃眯起眼睛,好歹死前还能救下一个娃娃。
十余面图案各异的旌旗烈烈飘扬,一排战车队列呈镞状排列气势汹汹扑将过来。最前端战车的战马额前有烁烁麟光,那是用海贝装饰的铜的卢,只有大邑商的高等贵族才会有这样的马具。
弃挑了挑眉毛:啧啧,商王真记仇啊。派来这么大的阵仗来就为追捕两个犯错的器师。他拇指扣紧弓弦,箭头瞄向那辆头车。
即将进入弃的射程时,头车的驭者拉停了马车。
“该死。”弃骂了一句。其余的战车从首车两边分散开来,将他围在了圈当中。弃稳稳地站着,眼角的余光依次掠过战车:“一、二、三……”
一共二十五辆战车,每辆车上除去驭者之外还有一个持弓的射者和持戈的击者,再加上每辆车四周跟着的150个徙兵,密匝匝一个包围圈把他困在中间。
首车上的旗帜适时展开,绛色旌旗上盘踞着硕大一个图腾般的字——“蒙”。
弃心里一咯噔,是蒙侯,父亲说这位在大邑商也是出了名的残暴。
怎么会派他来?
大邑商号称邦畿千里,除去王宫所在的殷邑,四土四方还有许许多多实力不一的邦邑方国。相对的,商人军制采取的也是王师与地方军队相整合的办法。
殷邑的三支精锐王师常年保持在千人左右,其余各邦邑私兵人数从几百到上千人不等。每有战事,商王便会征召各族私兵编入王师,再视其人数实力封册其族长军衔。私兵多的最高可封为师长,统领整师。再往下就是旅长、行长、百人长。
眼前这位蒙侯便是东土大邑蒙族的族长。除了惊人的儿孙数量,他的嗜杀贪名更为人熟知。弃听父亲说,这个蒙侯以杀人为乐,出外征伐每到一处必将活人杀光、粮畜抢尽最后再将城邑一把火烧掉。弄得昭王也很头疼,近些年已经不派他远征了。
现在,蒙侯居然出现在这西土之外的羌方。弃居然有点自豪:他们父子俩这两条命还真贵重,居然能劳动这位煞神。
指挥车上的蒙侯活动了一下脖子。昭王赐的铜盔有些重,可是金光灿灿的又舍不得摘。他左右转动着脑袋,扯得脖颈发出几声轻微的咔吧声,待舒坦些了才斜眼打量着车下的弃。
那汉子一脸的连鬓胡髯,半张脸孔都遮在了里面,此刻正挽弓搭箭瞄准自己。
“那羌奴!”蒙侯朝地上吐了口浓痰:“听说你父亲会铸铜镞?”
他叫我羌奴?他不知道我是器族人?
弃不动声色:“他死了。”
“放屁!不过就中了一箭,哪会死得这么快!”
“人老了,扛不住。”
“那你呢?你会铸些什么?”
弃眯起眼睛:蒙侯好像真不知道我的身份。那他为什么来羌地杀人放火?没听说有哪个部落叛乱啊。
想了想,他大笑两声试探道:“我跟我爹不一样,我什么都不会。”
这笑声引起了蒙侯旁边一辆战车的注意,那辆车上的尊者向前探了探身,瞪眼打量着弃。
蒙侯曲起手指车箱板上敲打:“你会不会得由本侯判断。去!拆了那工棚,去看看里面有没有别的铜器。”
那小工棚里要是有个把矿石铜锭能带走最好,要是这人真会铸点别的器皿,那就带回自家邑中当个铸造奴隶,铸个铜铃铜镞也行。也不求精美,毕竟也不是正统器师——器族可是在昭王手里圈着呢。
一队徙兵呼喝着冲下山坡,直奔小工棚。弃飞快转着念头:看来蒙侯不是来抓自己的,他以为自个只是个会铸点小玩意的羌人。虽说这比我器族身份好一点,可万一自己在工棚里毁的不够彻底,有哪个陶范砸得不够细碎,给他找见了难免发觉端倪。不行,得赶紧脱身。
远处村子还在冒烟,蒙侯懒洋洋地依在车栏边上,偏着头欣赏自个得杰作。弃把心一横,缓缓放下长弓向蒙侯方向迈了一大步。四周立刻响起士兵呵斥他停下的声音——但是没有人放箭。
弃有数了:蒙侯果然如传闻中一样贪得无厌,他是想要活的铸器人。
于是他继续向前,边走边把一只手拢在耳边装傻充愣:“乱喊个啥?听不懂!”
蒙侯只瞄了一眼,没理他。弃又迈了几步,终于听得几声弓弦开合,数支铜箭从四方飞来,铛铛铛钉在他身前脚后的地面上。他站住了仰头大笑道:“什么天下无敌的商军,这射术还不如我羌人小娃娃准。”
商军队伍里爆发出一阵不满的骚动,蒙侯下巴略抬,两条浓黑眉毛在鼻子顶端拧在一起:“聒噪得很。去!把他的两条腿打断!铸器之人有手就够了。”
后面两句是说给殷兵听的,立刻有两行持木杵的徙兵冲了出来。
弃立刻搭弓放箭,冲在最前的一个徙兵惨叫着倒地。后面的人越过尸体继续冲,弃低头躲过一记锤击,两手撑地踹倒两人。接着也不起身,半蹲在地快速连发数箭,徙兵们居然给挡得攻势一滞。趁这空儿,弃向前疾重直奔蒙侯。
蒙侯看得有趣,右手两指在空中一勾,喝道:“陪他玩玩。”
徙兵立刻变阵,杵兵后退,戈兵上前。
戈属于远程攻击兵器,可勾可刺不必接近敌人。长戈从四面八方向中心处的弃刺过来,戈尖相撞,锵锵交错,在弃的脖颈和肩膀处汇合,顷刻间组成一张结实实的网,弃被牢牢按在当中。
待要反抗,却有人发一声喊,所有戈兵一起用力,硬生生将他按在地下。弃还要挣扎,头上身上立刻挨了几下。
“把他带过来。”一个野鸭似的嗓子在人群外叫道。原来是蒙侯后面那两战车上的尊者,执掌军中射手的左射亚。
立刻有七八只手把弃提溜到前面来。左射亚揪住他顶辫一扽,瞪着双三角眼死命打量,从额头一直看到乱蓬蓬的胡子,似乎是想从这张脸上看出什么来。弃还没来得及开口,左射亚猛一下扽掉了他一小片胡须,疼的弃破口大骂:“你干什么?!”
听了这一嗓子,左射亚的黑眼珠简直要翻到眉毛上。他揪住弃瞪了半晌,低声问:“你……不认得我了?”
弃一惊,拗过头不理他。左射亚嘎嘎一笑,松了手吩咐兵士:“绑了押走!”
后面的蒙侯早等得不耐烦了,左射亚理了理身上的铜泡皮铠,施施然去跟上司复命。经过弃的时候他俯下身小声说了句话——
“当年后母戊鼎浇铸时,我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