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巫鸩绷住呼吸,一点一点用指尖向外抠着胶泥。
胶泥落地,巫鸩松了口气。轻轻一摇,铃舌碰到铃壁发出叮一声细微的轻响。
只这一声,巫鸩胸中突然钝痛不已,喉咙似被扼住,呼吸都停滞了。她忙用手指捏住铃舌,闭上眼拼命调息,这才逐渐缓了过来。
兽铃极耗持铃人的体力。巫鸩新伤旧伤加在一起,又在凌阴里冻了一天多,这身子根本无法操控兽铃。
她哼了一声垂下头来,那一鬲黍饭放在一旁。巫鸩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角落里窸窸窣窣,居然有几只老鼠在角落里探头探脑。这是刚才那一声铃响招来的,
凌阴寒冷,老鼠们都不往这里打动。关了这么久,这还是巫鸩头一回在凌阴里看见活物。
那几只老鼠也很茫然,它们是被铃音招来的。可来了以后又没了指示,于是交头接耳吱吱叫了一阵子,便甩着长尾巴各自掉头准备回去。
“别走。”巫鸩叫了一声。
她没持铃,老鼠们根本不听。巫鸩伸手在那鬲中一抓,捞起一把秫饭撒了出去,哄小孩子一样轻声叫着:“来啊,闻闻,可好吃了。”
秫饭是和肉一起煮的,香味浓郁。为首一只大老鼠耸动着尖鼻头,长长的胡须抖了几下,小黑眼珠警惕地盯着巫鸩。
“吃啊。”巫鸩轻声道。
大老鼠终于敌不过食物的诱惑,小跑几步上前吃了起来。有它带头,后面的老鼠们一拥而上去抢那几坨黍饭。很快,地上的饭就没有了。
它们转过头,盯着巫鸩手边的那个陶鬲。
这是巫鸩头一次不用兽铃面对老鼠,她之前从未仔细看过这些肮脏卑微的小东西。
领头的那只老鼠体型很大,毛色乌黑发亮,尾巴长得在地上打了两个圈。它朝着巫鸩爬过来,镇定自若,毫不畏惧。
多聪明啊,它知道了这个女人动不了。
几天以来,巫鸩头一回笑了。她一只手抚摸着陶鬲,轻轻地对它叫着:“来,这里有好吃的。”
又抓了两把黍饭,再抓,就烫手了。
陶鬲本是炊器,普通众人用它把饭粥煮好,端下来围着陶鬲就抓来吃了。所以那饭外面一层是凉了,里面还是热的。
黍米发粘,滚烫的饭团沾在手上,登时红肿起来。巫鸩闷哼一声,慢慢撒出去一半,剩下的一半攥着,慢慢涂在捆住左手的绳子上。
“这里还有,来。”
巫鸩抬起左手,连在木桩上的绳子直冒热气,一大团黍饭正慢慢变凉。
领头的大老鼠犹豫了,绕着巫鸩小心地转了一圈。细长发亮的尾巴扫到了巫鸩的脚腕,她忍住恶心躺下来,把左手伸了过去。
大老鼠还是没有下嘴,它耸动着粉红色鼻头顺着巫鸩的胳膊趴了上去。老鼠的体味很重,巫鸩一动不动地躺着,忍着那臭味和小爪子踩在胳膊上的细小颤栗。
终于,大老鼠认定安全。它爬回到巫鸩手腕子上,顺着那绳子趴下去,开始啃起了那团饭。
后面观望的小老鼠们也涌了上来,围着绳子大口大口开起饭来。巫鸩左手紧紧捏住铃舌,耐心地趴在地上等待着。
地上冰凉刺骨,巫鸩浑身的关节似乎都冻住了,僵得没法打弯儿。
那半支火烛有气无力地忽闪着,越来越黯,越来越弱。那一团光亮落在巫鸩的眼中,一时是弃,一时是巫红,最后又变成了大巫朋。
大巫朋最后怎么说的?“小鸩,兽铃的损伤是慢慢集聚,突然爆发。你活不长。”
巫红呢?她说的是,活下去。
弃?
火光忽闪跳动,巫鸩合上了眼睛。每一次遇到难处时,弃总是不在身边。
又晃了一下,火把彻底熄灭了,地窖里一片漆黑。老鼠们吱吱跑得更欢,许多奔着那陶鬲和瓮棺去了。
似乎过了一百年那么久,巫鸩猛地睁开眼,左手一使劲,绳子断了,老鼠滚落一地。
左手解放了,她摸到胶泥重新堵上兽铃,再摸索着去解右手,然后是两只脚。老鼠们还在乱窜,巫鸩把陶鬲倒过来,黍饭哗啦泼了一地。
老鼠们聚餐去了,巫鸩也要吃点东西。只不过她吃的不是黍饭,而是腰带里藏的那包药粉。
大巫朋给的药粉。
吞下半包,辛辣的味道堵在喉咙里,噎得她几乎背过气去。巫鸩晃晃悠悠爬起来,眼前金星乱窜,偏偏是什么也看不见。她只得趴在冰上喘息,等着药起作用。
就是死,我也要死在外头。黑暗中,巫鸩无声地笑了。
地窖里一片漆黑,地面上的阳光也逐渐黯淡下去,黄昏又一次降临。
这一天里,大殿和宗庙两处都是一片忙乱。鬼方易的指令一个接一个,每一个都使得一群人奔波劳碌。
上城的人不知道族长都做了什么英明神武的决断,但是都知道第二天大巫祝下葬.然后,族长就要率九宗大军和百族一起亲征下危。
这个决定让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宗庙和大殿两处又是格外的忙碌。要同时准备大葬和出征,戍卫奴仆都忙得脚不沾地。加上又是厉夫人操持,所有人都不敢有一丝怠慢。
厉夫人是刚被放出来的,鬼方易把她软禁了一天一夜。厉夫人一出来就奔回西殿找裘,但扑了个空,裘被鬼方易带走了。说是大食过后就走了,去了下城检阅兵马。
由于缁骑也跟了去,大殿里就属厉夫人地位最高。平白受辱,又被夺走了儿子,厉夫人憋闷难当,满头满身都在冒火。到了下午日落时分,有好几个仆役被打得满脸开花。
一个仆役在挨了两个巴掌以后,忽然灵机一动,叫人去凌阴取些冰来给夫人降温去火。俩仆役答应一声,抬着个空陶瓮飞奔着去了。
凌阴大概是此刻大殿里最清净的地方了。厉夫人借题发挥四处支使人,看守凌阴的戍卫们也被调走了一大半,就剩下戍卫长带着俩人在院子里躲清闲。
俩仆役赶到的时候,夕阳已经落到了山后头。最后一丝余晖笼罩大地,把人间的一切都染成了橘红色。
戍卫长一听是厉夫人要冰哪里感怠慢,留下一个瘦子在地上看着。自己和另一个戍卫领着仆役下了凌阴。
天色已擦黑,地道里更黑。四个人手中都举着火把,一步一顿往下走。渐渐地,寒气涌了上来,浸得人每个毛孔都抻直了。一个仆役忽然踢到了什么,咦了一声:“老鼠!”
一只老鼠擦着他的脚面跑了过去。戍卫长瞪了他一眼,举着火把继续往前走。
四团昏黄火把晃悠着向前,刚走两步,火光的边缘就照到了地上的什么东西。戍卫长瞪眼细瞧,又是一只老鼠。
只不过比刚才那只大得多。它坐在自己后爪上,像人一样举起两只前爪,漫不经心地捋着自己的长尾巴。
见了火光和人,这只大老鼠也不躲,就那么一边捋尾巴,一边耸动着粉红鼻头斜睥着来人。
“嘿!这小东西!”戍卫长被大老鼠的傲慢神态激怒了,轮起火把朝它砸下去。大老鼠轻快一跳,躲到一边撇着胡子吱吱叫了起来。
“打死它。”戍卫长一踢手下:“去啊!还等我抓呢?”
那戍卫往前一扑,跟被火烫了一样迅速退了回来,指着前面唔理乌拉叫个不停。戍卫长正要开骂,身后那俩仆役也哇哇大叫起来。
这回他听清了,仨人叫的都是同一个词:“老鼠。”
他站直了身子看过去,看不清,举着火把一照,黑暗中一片密密麻麻的晶亮反光——那是许许多多老鼠的眼睛。
成片成群的老鼠潜伏在黑暗中,发出唧唧吱吱的声音。那只大老鼠已经攀到了地道壁上,它吊在那里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四个举着火把缓缓后退的人,突然长叫一声,向下扑去。
随着它这一跳,无数的老鼠从黑暗中奔涌而出,它们冲向那四个人,放肆啃噬着他们的躯体。
两个仆役扔了陶瓮,惨叫着滚倒在地,鼠群飞快没过他们。很快,两个人就从奋力挣扎变成了神经性的痉挛。
戍卫长大叫着快跑,可实际上已经没人跑得了。他的手下在挥动火把打退了第三波攻击之后,就被那只大老鼠咬住了喉管。
他惊恐地看着手下的脖子被撕开,两只凸出的眼球也被老鼠啃吃一空。那只大老鼠扭过头,冲着他呲起了牙。
戍卫长狂叫起来,但叫声立刻就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凄厉哀嚎。
原来是一只老鼠跳上他的肩膀,爬到他嘴里咬住了舌头。戍卫长抠着嘴巴满地翻滚,鼠群们一层一层地涌上去,很快,他的四肢就被啃得露出了白骨。
可他还没死。还在拼命向着地道口蠕动,两只白森森的手骨努力向前伸着,不停地甩下去几只老鼠。
突然,挂在他身上啃个不停的鼠群们走了,潮水一般向地道外面涌去。戍卫长吊着一口气回过头,就见自深处缓缓走来一个人。那人步履轻快,边走边摇晃着什么。
她摘下挂在地道壁上的一只火把,转了过来,是巫鸩。
戍卫长一看到她的脸就唔理乌拉叫了起来,可是舌头已经被咬得快断掉,实在不知是求助,还是谩骂。
巫鸩抬脚勾起丢在地上的长戈,握近了一挥而下,直接砍裂了他的脑袋。
她一眼都没看那尸体,缓步走出了地道。
外面已是阴沉夜色,院中空无一人,只有北屋内有一点点声响。
巫鸩抄起火把扔进门内,低喝道:“出来!”
那个瘦子抖着腿走了出来,他浑身上下都挂满了老鼠,有一只爬在他脸上,只要一张嘴就伸头去咬舌头。
瘦子看见巫鸩,跟见了鬼似的抖得更凶,膝盖一软就想跪下。
巫鸩指了指西边:“把那扇门砸开。”
果然如阿犬所料,那扇门上的粘土并不厚。瘦子求生心切,很就砸开了。巫鸩推了推,门缓缓向外开启。那瘦子眼巴巴地看着她,哼哼着哀求她救命。巫鸩乜了一眼,忽然笑了。
瘦子大喜,以为她要帮自己赶老鼠。哪知下一秒,他的喉管就被老鼠咬开了。瘦子瞪大眼睛倒了下去,落在他眼中的最后一幕,是巫鸩消失在小门外的背影。
天,完全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