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启的残忍遗传自祖父,他们都不喜欢一下子把猎物杀死。子画从不一下子将对手置于死地,而是稍稍放松,让对方喜出望外以为有一线生机。然后再扑上去咬紧,接着再放松,然后再咬紧。
一直到对手身心双重崩溃,绝望至死。
这是子画的乐趣,也是子启的乐趣。如果说子晶继承了子画开拓、光明的一面。那子启就继承了子画残暴、阴暗的另一面。
这种隐藏在血液中的残暴和文雅俊朗的外表结合在一起,就是如今子启给人的感觉,那是一种异样的悚然感。
就像现在,他微笑地问:“你要传什么话?”而舌的感觉活像是被一只漂亮的花斑大虎盯上。
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舌,注视着猎物额头的汗珠一点点往下滑。子启很享受这样的时刻,看着猎物垂死挣扎比一下子杀了他更有乐趣。
他笑得如沐春风,而那一队戍卫的戈刃则在他背后闪烁着凛凛寒光。
那光芒晃得舌心如擂鼓,眼神散乱。舌没有这样的气势,他所有的底气都来自大宰的倚重,和多年来攒下的两支亲信族兵。如今大宰鞭长莫及,族兵被隔在河边。舌再次变成了当年那个无依无靠的寻常小人。
还是个立场尴尬,随时都能被杀掉的小人。
而小人若想保命,是什么都不惜攀扯的。
舌朝着姜姝挪了挪步子,向这个娇嫩的少女瞟了一眼又一眼。太可惜了,这么年轻就得死。舌在心中已经迅速算计好了说辞,他要卖一个大秘密给子启,有了这个秘密,亳主子画一定能放过他。
他决定把小王卖给子画,还要把周族也卖掉。
这个邠地少女之前掩护过小王,整个周族也庇护过小王。如今她无端出现在亳地,还突然要去殷地,这一定是小王指示的!一定是周族指示的!周族要向殷地示警!不能放她走!
咬出姜姝,卖了周族,自己就能取得信任!舌调整了一下呼吸,嘴巴翕张着打算说话。
子启没有听见舌说什么,因为一个少年的吆喝声遮住了舌的声音。
姬亶托着箱子迈步走了,一边走一边大声喊:“周族客人在哪里?大司工赠给周族客人一套觚爵、一套玉笈。”
低头半晌的石头如蒙大赦,急忙上前接住。姜姝则没事人一样,向姬亶大大方方地行礼道谢。三人完全是一副互不相识的样子。
子启很不高兴被打断,叫他快点走。可姬亶恭敬称是之后,却又极大声地道:“大司工说了,请客人务必将这些美器送至后宫妇周手中。好给殷人看一看,我亳地百工不比殷地的差。”
这句话落在人们耳朵里,每个人截流下来的关键词都不一样。子启听到的是“亳地百工”、“殷地”、“不差”,这确实是自家姐姐经常说的话。
而忽然又遇见熟人,先是惊慌疑惑的舌,此刻已冷静了下来,并且抓住了一个关键词。
等姬亶退去,子启继续询问时,他发现舌的眼神变了。那双恶心的三角眼刚才还是惊慌乱闪,如今则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猥琐。
为配合这猥琐,舌嘎嘎笑了两声,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低声说:“这带话的事,说来有些难为情。其实吧,我和那位妇周是旧相识……”
他表演得非常逼真,完全看不出一点被提醒的痕迹。
预想的阴谋诡计忽然变成了风流韵事,这性质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子启当然不信,舌凑近子启耳边低声把妇周的私名、年龄、容貌特征讲述一遍。然后转向姜姝大声说:“至于我说的是不是实话,总戍长可以问问这位周族宗妇。”
姜姝所说与舌毫无差池。
与女人们明着较劲不同,男人之间的攀比都是在暗地心里进行的。只不过女人多数比的是容貌穿戴,而男人比的是实力成就。
俘获多少女子芳心当然也算一种成就。子启虽然备受亳地女性追捧,可也所采花朵中也从没出过地位高过自己的妇人。眼前这个舌,出身低微容貌平庸,一副鸭嗓人人嫌,就这样的人居然能采摘到一位高贵的王妇??
还是正式娶入王宫的王妇。
子启很不爽。他执拗地要问清舌要同那位王妇带什么话。
“就是想告诉她,我很想念她的眼睛。”舌生怕对方不信,咂着嘴笑得愈发猥琐:“戍卫长要是还不相信,我可以跟您讲讲这位大人的私事……”
接下来的话就不堪入耳了。舌为示磊落,的声音又不降低,周遭一圈连同戍卫们都听得心痒难耐。姜姝和石头面红耳赤,羞怒交加。
姜姝气得浑身发抖,妇周与自己又是一起长大,一直是以温柔贤淑著称。如今她忽然从一个男人的嘴里蹦出来,变成了一个放浪形骸的yin乱女子,这让她实在无法接受。
“还有呢,她在舒服的时候会哭,哭着求我不要离开她。这女子啊,对这事有瘾……”
姜姝打断了这句难以入耳的话,上前大声道:“总戍长,若无事我们便先告退了。”
她睥着舌,哼了一声:“多射亚,你的话太重了,我不会带的!他日回殷地,请你自己请见妇周当面告知吧!”
周族主仆扬长而去。
子启挥挥手,戍卫们收队散得稍远。好奇心满足以后,他便觉得舌不足为惧了,一个胆小的色坯而已,被困异地居然还想着情人。除了色胆包天之外,也成不了什么事。
他敷衍着离去,同时答应了舌的要求,送几个亳地美人给他解解寂寞之苦。
“纵然风情比不得王妇,也能让多射亚在亳地安心住下。”子启话中有话,他和舌相视一笑,告辞离去。
司工署门口复又恢复了空旷。舌昂首挺胸地往自己的住处走,一转过弯进了背巷,他立刻歪在了墙上——汗水已经把上衣和脊背黏在了一起。
这条巷子两侧皆是僚署宫院,高墙深筑,树影参天。舌装作乘凉歇脚,在墙下靠着,静静地等着心跳平复。
阳光刺眼,他低头看着地上浓淡不一的荫影。微风挤进树影中也沾染上一丝凉意,舌沉默着,直到一个会动的阴影带着一丝太阳的热辣味道走进浓荫下。
姬亶冷漠地拱手:“多射亚,许久不见。”
蝉鸣肆虐起来,衬得树下二人的私语几近匿行无踪。
大食过后,有两拨人从内城出发到了南邑。
第一个到来的是亳城太飨,他是来找巫鸩的。
可惜他扑了个空,巫鸩一大早就被大巫朋的马车秘密接走了。子享在猪十三院子里团团转,一边连连拍脑门:“这可咋办,这可咋办……”
忽地,他看见了打着哈欠进门的小眼,立刻蹦了起来:“有了!”子享冲猪十三低三下四地哼唧道:“猪哥……这回你真得帮帮我……小眼和白狗……借我用一天行不……”
原来子享最近带着纹夫人在内城散心,一开始还挺有成效。纹夫人被关得久了,看哪里都开心。后来内城、宫城该逛的都逛完,她就不觉得没意思,不想下楼了。
其实她是在等巫鸩来带她逃离南轩,但是子享不知道,以为是纹夫人厌倦了内城风景。便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讨佳人开心,想来想去,他想到了猪十三这里的白狗。
可是这条叫二傻的白狗根本不愿意搭理他,子享又给肉又讨好,二傻就是懒洋洋不愿搭理。没办法,他就想再借用一下那个会训狗的鸩妹子。结果当然是找不到人。
实在没辙,子享只有请小眼帮忙。如今能使唤这条白狗的,除了鸩,就是小眼了。
当然遭到了拒绝。猪十三是出了名的女儿奴,如今亳城暗流汹涌,他打算把小眼送出城到敦地去躲两天。所以不论子享如何哀求,猪十三就是一个字:不。
子享脸一垮,摆出一副哭相:“老猪!当初小眼他娘与你的事还是我帮的忙,再说这个娃娃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能害她吗?如今你不帮我,太没良心了。”
说着就做势要哭。
猪十三明知道他这是装的,但也不能让他一直哼哼唧唧,只好敷衍着解释几句马上要开大市,城里的风声又不对,他怕小眼出去惹事晕晕。
子享一拍大腿:“对啊,你们外城一天两查,可内城是安全的啊!议政、寮署、宫城都在内城里,那里要是不安全,哪儿才安全??”
这话有些打动了猪十三,他追问子享要小眼带着二傻去干嘛。子享扭着身子,肥肉在腰上扭了几扭:“也没啥事,就是想让妞训狗给一位夫人看看。”
听上去就是一件私事而已,太飨大人不知道是看上谁了。子享对男女之事一向口风很紧,猪十三知道问不出来,便叹口气答应下来。
但有个条件:小眼回来之后,他得给自己搞三张通行骨牌。猪十三要带着小眼和屠四到敦地住两天。
“没问题!明天,明天小食我给妞送回来,带着三张通行骨牌!”
子享眉开眼笑,拉起小眼叫上二傻便走。压根就没想起来问一句,猪十三这时候去敦地干嘛。
老父亲非常不放心地送他们到了村口,看着两人一狗上了子享的乘车。
车厢窄小,除去驾车的御者,光子享的大肚子就占去了一大半。小眼抱着狗狗只能挤在一角。绕是这样,小眼也兴奋不已,不住地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子享乐呵呵地瞅着她:“丫头,你还没在内城玩过吧?等明天大食以后,我带你四处转转去。”
小眼下巴抵在二傻头顶上,极认真地问:“真的?能看看宫城嘛?”
“丫头啊,光是内城就很好玩了。别去宫城,里面有坏人。”后半句子享是凑在小眼耳朵边小声说的。
“哦哦……可是……我想看看宫城里的池苑……听说那里面有好多大鱼和水鸟。”小眼也小小声地嘀咕回去。
这……子享有些犹豫。
“享爹爹,你不是说那池苑是你爷爷修的吗?肯定好大好漂亮吧?”小眼的俩黑眼珠熠熠放光,满是崇拜。子享瞅着那扑闪扑闪的眼睛实在拒绝不了,踌躇半晌,最后一点头:“好吧!”
猪十三一直站在村口目送子享,直到瞅不见了那辆车才急忙返回来。
等他走到家门口,第二个从内城出来的人正在他门口徘徊。见猪十三回来,这人低声说:“劳驾,我找一个叫弃的人。”
这嗓子太有特点了。猪十三忍着恶寒仔细打量,发现这是熟人,是那个殷人多射亚!
舌见对方不说话,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说:“是……周族宗子来找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