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模糊了天地,积攒一天的闷热终于绷不住了,大雨倾盆,将天幕直拉下来,砸向地上的亳城。
大雨加重了夜色,漆黑半空中偶尔蜿蜒一闪,接着便是一声遥遥远远的闷雷。借着这间或闪过的亮光,殷军到达了亳城北。
不管是车兵还是步兵,所有人都被雨水浇得浑身流汤。只有子画泰然自若地坐在一辆有伞盖的车上,时不时还调侃同车的弃两句。
虽然子画的双手依旧是困着的,但嘴里的东西早被去掉。他也毫不客气,数落谩骂了一路。
“小子,你费了十年的功夫来杀我,最终又如何?慢说你母亲的死与我无关,就只我是你诸父之一,你也杀不了我。”
商时典册记载中,王族诸子对叔父、伯父统称为诸父,与自己的生父无差。杀子画,也就等同弑父。弃手执缰绳目视前方,理也不理他。
“真可惜。明明你的出身、禀赋都不错,可惜目光短浅,被那些无聊的情绪给绊住了。你完全可以选择隐忍,几十年后还是可以登位做王。结果呢?揣进一半的王位都给弄丢了。”
子画一双老眼在黑暗中闪着恶毒的光芒:“你给自己取了个什么名儿?弃?还真是贴切,果然是被子昭放弃的儿子。”
依旧没有回答,弃驾着马车飞奔。雨水略小一些,亳邑城墙突然出现在前方。大军行动略缓,队伍前端的妇好派人过来为弃分开道路,弃催动马车向城门走去,子画也闭了嘴,眯起眼看着自己的亳城。
“小子,这座城你吃不掉。战场上我输给你,但这座城,你拿不走。”
这次弃冷笑了一声。
“别不服气,我一生都在经营亳邑,这内外城和方圆几里内的族裔都只认同我。说句再近点的,这城里的每一口水井我都清楚在哪!”
此时马车已经行驶到了外城大门。城门大开着,两旁守备全换上了殷兵。子画眼神狰狞起来,瞪着这易了主的城门。
弃瞥他一眼,嗤笑道:“亳主大人,怎么你的城门换了守卫呢?这事你清楚吗?”
子画嘴角抽动,哼了一声闭上眼睛:“不过外城而已,内城才是亳城的要害。如今大市尚未结束,各大族贵胄都在内城。子旦守住内城不降,各族贵胄族长无法出城,就只能答应起兵替我讨回公道!”
弃笑了笑,不置可否。
大军纷沓入城,亳城白天举办大市,后来外城突发一处小邑失火。好容易闹到下午散市突然又有殷军来袭,外城众人都觉得有事要发生,但大族争端,小民可不想沾惹,于是全都缩回自家闭门不出,任由殷军和亳城戍卫打去。
此刻大雨稍歇,外城一片寂静。大道两旁的房舍一片死寂,没有声响、没有灯火,连狗叫都没有,全看不出一点有人的样子。杂沓的脚步马蹄声在亳城大道上回响着,似乎除了这一支殷军之外,整个亳城就再没有别的活人了。
子画哼了一声:“这些小族!”
弃不以为然:“是人都不想死。你自己一家叛乱,凭什么要满城众人替你出头送死?亳城的繁荣靠得不是你,是这些小族人。”
“你懂什么?这些小族众人粗鄙无知缺少常识,他们生下来就是要服从强者。如果没有人统治引导,他们连是非黑白都分不清楚。”
“我看他们分得蛮清楚,知道天黑闭户不出门。”
车轮滚滚,内城墙出现在前面,但出乎意料的是,子妥的殷军高举着火把围在城下,他们没有进内城。
望见妇好的旗帜,子妥和猪十三连忙迎上来见礼。妇好询问情况,原来,攻下外城之后,子妥率领大军直逼内城。可那内城墙高大坚固,当时又没有投石器登天梯这种东西,想要攻破这城墙实在不容易。
子画哈哈大笑,得意地道:“我说什么来着?小子!你打败了亳军,也拿不下亳城!这是大乙成汤的亳城!为这城墙浇灌的人血都能流成河,你以为你一两个师就能拿下来了吗?!”
他摇晃站起身来,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即使你我都死了,所有人都死光了,再过几千年!这座城、这城墙也会留下来的!几个小小鼠辈想攻破亳城?做梦!”
话没说完,弃提溜着他一扽跳下了战车。几个人迎过来,猪十三和姬亶在前,舌带着石头跟在后面。弃伸头看了看,没瞧见屠四。舌会错意了,忙殷勤地说:“小王可是在担心小王妇?她在后面,子妥大人安排她休息了。”
不管什么身份,舌这个公鸭嗓子都是一样难听。弃摇摇头,还没说话就被子画的一声冷笑打断了:“舌,好墙头草!”
舌一改当初跪在子画脚下的卑微模样,大大方方地笑道:“那是自然,谁让您这风不够大呢?”
俩人还要对骂,弃不耐烦了,跟猪十三耳语几句,猪十三双手将铜钺递与他。弃一手提铜钺,一手提子画向城门下走去。
之前弃已经讲过他的计划,妇好觉得若能这样不费刀兵解决亳城当然最好。不过她到底久经沙场,知道没有万全的计谋,只有绝对的武力。如今弃开始叫阵,妇好一挥手,全师射手立刻拉弓上弦瞄准上面,而一行盾兵则围在弃周围,预备着对付城上射来的冷箭。
可弃嫌费劲,喝开众盾兵,自己向前走去。走到离城门五十步远时,一支燃烧的火箭从城上落下,直统统戳在弃脚旁。城上的人大声喊道:“退回去!再近一步立刻射死你!”
一听这个声音,子画立刻精神起来,他挺直腰板向上喊道:“子旦!城中怎样?”
城上那人正是子旦,外城被攻破之后,他带着亳城戍卫退回内城。三面城门全部自内堵死,子旦自己也亲披战甲登上城墙指挥。此时忽然听见父亲的声音,子旦心中一惊,连忙向下面望去。
夜色浓郁,没有小王的允许,殷军士兵也不敢上前为其照亮。一排火把在他身后闪耀,子旦只能看到下面两个镶了金色轮廓的黑影。
城上没有回应,子画怒了:“到底城中怎样?子晶可好?子启如何了?”
城上一阵奔跑的脚步声,似乎是子旦招来了更多戍卫登上城墙。
弃冲着子画的膝弯一踢,自个儿上前吼道:“子旦,你弟弟和两个你那侄子都死了。你父亲如今也落在我们手里,如今你已丢了外城,内城只剩下这些没上过战场的守城戍卫,这场仗还有什么可打的?出城投降吧!”
“子旦!你敢?!”不等城上回应,子画挣扎着蹦了起来。绳子捆得太紧,老头两步都差点摔个踉跄,弃扶住他。子画一挣,大骂道:“不许出降!你把内城那些大族首领看住了,会有人来救他们的!到时候就是你的机会!”
弃一把按住他,大声道:“子旦!你若是坚持不降,我就先杀了他,再发兵破城!”
这一次城上终于有回应了。子旦的声音很迟疑:“我怎知这人是不是我父亲。”
“好办!让你看清楚便是。”弃唤来一个持火把的步兵,在子画身前照亮:“来,看看这位是不是亳主。”
火光照亮了子画的蓬乱白发和褴褛战袍,胸前那几条捆扎结实的草绳分外惹眼。
这下子,连城上的戍卫们都看清楚了,弃满意地听到城上传来一阵骚动。这么多年来,在亳城中犹如天神一般存在的亳主大人怎么沦落成这样?活像个奴隶。
接着火光,弃举起了铜钺:“子旦,再不投降,我就砍了你父亲的头拿来祭天!”
“你敢!你要弑父吗?!”子画怒道。
“砍吧。”
后面这一句是从城上传来的,子画瞪眼看着城上的儿子,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子旦半张脸隐藏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露出来的那半张脸没有一丝掩饰,眉眼都挂着笑意,仿佛被挟持的不是自己父亲一样。
“砍吧。”子旦重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