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身上马,双刀齐刺,这一招幽练了十几年,从未失手过。
可是这一次,他刺了个空:鬼方易居然从眼前消失了。
幽向地上望去,左边没人。他后脑一凉,手比脑子反应更快,右臂奋力挥出刀去。又是劈空,下一秒幽的手就被牢牢捏住,脖子也被卡紧,整个人都被举了起来。
是鬼方易。
刚才他飞快地翻身跃下,一只手扒着马背侧趴在马肚子右边。幽一分神,他立刻翻身跃回马背。幽被攥住脖子拖起老高,小脸从白变红,渐渐紫涨起来。
鬼方众人这才抹着冷汗叫骂起来,其中数厉夫人的声音最大:“杀了他!他打断了你儿子的门牙!”
鬼方易侧头看了看院子里,裘扑在厉夫人怀里抬手跺脚地大哭,一边哭一边还不忘踢打妇纹。妇纹三人已经被戍卫们按在地上,俩仆人早就挨了好几下。
他一松手,幽干呕着跌落马背。鬼方易拽过马鞭左右一绕,三两下就把还没喘匀气的少年反绑着横搭在了自己身前。
“全发掉!发掉!凑女人!凑女人!”
裘跑风漏气的叫嚷声让鬼方易眉头一皱。妇纹已经挨了好几下,裘还是不依不饶,拳脚交加。
“裘!”鬼方易喝道。
裘的身子一颤,立刻缩小了一圈,可最后还不忘了踢妇纹一脚。他往母亲身后钻,一边偷眼看着父亲。还好,父亲现在整张脸都板着,没笑,这说明他还不是特别生气。裘最怕的是父亲盛怒时的微笑,只要他露出那个笑容,整个鬼方没有人不害怕的。
鬼方易翻身下马,扶起了妇纹。裘惊恐地看着他对着妇纹行了个礼。
“右骨都夫人,小儿顽劣让你受惊了。我即刻为您划定新府。”他眼风一扫,点了几个戍卫:“这几个动手的,砸死!”
那都是厉夫人带来的戍卫,自有人答应一声按住这几个倒霉鬼。厉夫人忍不住了,跺脚叫道:“等等!”
她逼近丈夫,一手扯着裘,辩驳道:“你看清楚,他们是替你儿子出气的!这几个马羌人打伤了你儿子,该死的是他们!”
厉夫人一面说,一面把裘强行推到他面前。裘浑身打颤,满脸血污泥土,俩脚抵着地面死活不肯上前。好在鬼方易根本不想看他,只是扫了厉夫人一眼,裘很熟悉那目光,满满都是厌恶。
“这是赤鬼右骨都府,哪来的马羌人。回宫去!”
百夫长磕头点地上来拉她,厉夫人一挣,怒道:“裘的牙掉了!”
鬼方易扫了裘一眼,冷冰冰地道:“传令下去,十日内西殿只许进粥羹,不得进肉食饼糍。”
“我是问你讨说法!”
“人已经抓了,”他向马背上不断挣扎的幽示意。明牵住马缰绳,表情复杂,不知是想放了幽还是想赶跑马。
厉夫人瞪着那两人一马,红唇翕张。鬼方易瞥她一眼,生生把她已经冲到舌尖的话又给瞪了回去。最后一咬牙,推开百夫长拽着裘大步离去。那几个戍卫向她呼救,厉夫人理也不理,任由他们被拖走。
那母子俩一走,鬼方易立刻换了张脸面对妇纹,先致歉,又许了一堆牛羊戍卫。妇纹直摇头,指着幽:“什么都不要,你放了他。”
鬼方易嘴角边的痣一跳:“我以为处置了他,夫人你会高兴。”毕竟女人都不喜欢被分宠。
“不必,你放了他。”
“夫人请放心,我只是请他回大殿待两日,待安抚了我家那拙妇的怒气就放回来。”
妇纹还要争,闻讯赶来的左骨都劝道:“您也看见了,裘少主的牙齿都掉了,连这,族长都没有责怪。最多就让幽去给厉夫人赔个礼,您放心吧。过两天我亲自送他回来。”
得了左骨都和鬼方易的双重担保,妇纹也不好再逼,只得点下头去。
她提出要刚才那一队戍卫保护府邸,鬼方易自无不可,另赏了左骨都一些人,把那个叫大熊的十夫长留了下来。
人散得很快,木头和石头默默收拾起室内细软,准备搬迁。
妇纹看着这一地狼藉,心中百味杂陈:夫君刚走就有人来寻衅滋事,还不知道他在前线如何了。这一趟潜入鬼方实在凶险,自己什么也功劳也不求,但望夫君千万要平安无事才好。
若是夫君出事了呢?
这念头一出来,妇纹心中便是一沉。即使那样,自己也要保住这些人的命。妇纹知道,她得自己做打算了。
曾被流放、囚禁经年,她再也不愿坐等别人来救了。妇纹深吸一口气,叫了大熊进来。
西边的红晕渐渐散尽了。太阳早不见了踪迹,天上一层一层的刷上灰色,越来越深。直到这灰色把天地连接在一起的时候,姬亶才匆匆赶了回来。
和他一起回来的不止蓝山,还有个不速之客。
大门和土墙已经坍塌一半。姬亶疾步赶进来,院里寂寂无声,只有妇纹守着一簇篝火坐在树下。
“这……纹夫人,这怎么了?”
妇纹笑了笑,越过姬亶,把目光投降他身后的那个人:“巫华大人,你来了。”
带着面具的巫鸩点点头,环视着这一地的残破痕迹。姬亶赶紧解释:“夫人,她其实……”
巫鸩拉住他,沉默地摇了摇头。妇纹走向她,言辞恳切:“巫华大人,我夫君与你可能有些误会。但他临走前交代幽去寻你,想来您能帮上忙。”
她双手捧出十朋贝,眼中波动着盈盈水光:“幽被鬼方易抓走了,我想请您救出他来。”
一朋贝十枚,放在大邑商可做一只小铜鼎。十朋已经是非常庞大的数目了。巫鸩没有接,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夫人,这里是鬼方。求人的话,牛羊比贝管用。”
她用的还是那嘶哑嗓音,这是明显不想让妇纹认出她来。
姬亶夹在两个“小王妇”中间,说什么都不对,尴尬得脚指头直抠地面。他悄没声息地往后退去,叫着蓝山一起去和门口那黑熊似的汉子说话。
那汉子和蓝山很对脾气,俩人掰了几下腕子就成了朋友。
原来这个大熊原本是左骨都手下的十夫长。鬼方各级之间的管理和大邑商有些像,各个等级的管理者要定期向上级缴纳牛羊,不想给的可以用当差抵。也就是来府上做个亲兵戍卫啥的。
大熊手下的十户牧民去年落下的牛羊崽子不多,实在拿不出多余的上缴。他只好领着人来当差,没成想来的第二天就和幽打了一架。
“真没想到啊,长那么好看一张脸,居然那么能打!”大熊伸着脸指给他俩看颧骨,火把的照耀下,那上面有一块淤青。
“咱居然打不过他!那咱服啊!他去跟左骨都借人,我一听,第一个要求跟着来。在哪当差不是当?跟着他还能捞到架打,今个儿俺们都过了瘾了。”
大熊把下午的事讲了一遍,说族长让幽认个错就回来。
蓝山还觉不出来,姬亶却是出了一头汗:那鬼方易是个好男色的,幽落在他手里还有个好?
这不行。姬亶想去找巫鸩,刚一转身,巫鸩自己走出来了。
“幽……”
巫鸩挥手止住他:“你们赶紧把这收拾干净,别剩下什么给赤鬼人发现端倪——厉夫人不是善茬。我去大殿找鬼方易。”
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夜晚终于全然降临。
百里之外,正在与左谷囊趁着火光查看牛皮地图的弃忽然心中一跳,没有来得有点憋闷。
他仰面看着天幕,第一颗星星已经蹦了出来。弃望着星星底下,上城的方向心中默念道:“不知他们怎样了。”
一转念,他想到了巫鸩,心中立刻踏实不少。有小鸩照应,不会有事的。
弃如是想着,重新把注意力投向那张地图。
沚邑,明天就到了。
再有一天,鬼方易也该与百族立盟了。天帝庇佑,万望自己和巫鸩分在两处也能一切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