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宫,也不知子画谋划了多久。”弃笑了一下,喉结上下一颤。
那夜起火前,子弓陪着母亲在大寝中跟昭王回报殷地四鄙王田的收成。到了日沉,庭燎燃起,子弓便和器退回自己的旁寝中。他惯例是要侍奉完父母洗脚才自己安置的,所以回到旁寝只是暂时休息,并没睡着。
“器先觉察出不对。他生性爱动,在寝宫内养了不少禽鸟。有5只大犬特别聪明,每夜都散开在我俩院中巡视值夜,可那日却异常安静,不见有犬只到廊下来。”弃说。
器心中疑惑,唤了几遍也不见有仆役应声,便出来查看。一抬头迎面看到远处夜空忽然亮了,再看才发现是远处的宫室起了火。而犬只仆役全都不在院中,旁寝中空无一人。
焚宫这件事做起来并不容易,王宫广阔,又分前朝和后寝,当中涂堂经纬门卫密布。首先起火的地方太偏或太正都会惊动戍卫和昭王,导致逼宫不成。
可这座王城是子画的父亲盘庚所建,子画对王宫的布局了如指掌。他谋划得极其缜密,先用兵围了寝宫四面6个门,然后带人一层一层向内逼近。每进一层宫室便杀掉戍卫仆役,放火也是从外向内层层燃起。
王寝和旁寝位于王宫中间偏北,等到这两处发觉起火的时候,四周早已是熊熊烈焰。放眼环视根本毫无退路。
“那一日纹儿与她姐姐去了器族,旁寝中只有我和器。待我俩发现不对往外冲杀,子画的族兵来了。”弃叹道:“子画真是细心缜密,他的族兵全部穿的是王宫戍卫的服装。大火当前,我根本分不清敌我,被砍了几下之后只能见人就杀。”
旁寝距离王寝不远,器和子弓好容易杀退追兵赶到王寝,却发现王寝外早已被围得严严实实。子弓让器去调北门戍卫来,自己红着眼向里拼杀。此时只有零星几个没被隔绝调走的戍卫赶来救驾,可那数量根本就经不住子画的族兵一次冲击。
“为什么王宫内只有这么点戍卫们?为什么王宫起火,殷地的72支大族无人派兵来救?这些事后来我才慢慢想通。但那天晚上,我只想救出被困在王寝中的父母,”弃苦笑。
“你赶到的时候王寝没有着火?”
“没有,因为子画在里面。”
子弓到底没有能冲进去。他挥舞着长戈击杀了一波又一波的族兵,却始终有人挡在王寝大门处。这些族兵并不射他,只是围着他短兵相接,似是想要他力尽死于戈矛之下。器找不到戍军折回头来救他,左脸被劈中,他满脸是血仍护在身后,高喊着让子弓进去救驾。
子弓一只脚已经迈进王寝的院中了,外面沸反盈天,王寝内却静得可怕。子弓看见王寝内的仆役叠成了一座小血山,正堂中灯火通明,子画背对着他端坐如仪,在他对面坐着的,是他的父母。
妇妌远远往大门这边望了一眼,这是子弓见到母亲的最后一眼。他的另一只脚还没有迈进院中,头上就挨了重重一击。
“等我再醒来,已经是在离宫里。戈父告诉我,戍卫及时赶到,子画退走了。但是我母亲却……被烧死了。”弃低下头。
“我想去看看尸体,但是身体受了重创下不了床。父亲严令我卧床养病,直到两旬之后我才能起身去拜祭母亲。可那时母亲的棺材已经殡在了宗庙,我什么也看不到。”
这是殷人的殡葬规矩。死者在没有下葬之前,一律殡在宗庙。要先在宗庙西阶下挖一个不大的浅坑,把棺材放入,再盖上一层薄土。之后在地上围一圈浇了漆的木质矮桲。这样每日供奉谷物肉食,一直到起灵下葬为止。
弃的呼吸频率变了。巫鸩用一只胳膊揽住弃的腰,脸贴着他的肚子,轻轻拍着他。许久,弃勉强一笑:“贴这么近,是要听咕噜声吗?”
巫鸩偏过头翻了个白眼,过了一会儿问:“周族宗子说,后母戊不是被烧死的。”
没有回答,巫鸩抬眼看去,弃正歪头望着外面的雨。洞里只有火焰升起的一两声咔吧,没人说话。
许久,弃垂下头来看着巫鸩,眼中已是一片宁静:“不用他说,我从不信母亲是被烧死的。王宫尽毁、援兵不到、我和父亲被逼入绝境,子画却忽然退兵了?哪有这么蠢的人!再进一步,杀了我父子俩,他便是大王!可子画做了什么?他居然退兵了。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记得母亲当时与父亲一起面对子画,为什么父亲毫发无伤?后来我数次找父亲询问,却总被宰父挡着。最后,父亲带我去了一个地方。”
弃闭上眼睛,当时巫红跳舞唤醒他的,就是这一段记忆。
“父亲带我去了宗庙中储存典册的地下廪室,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九鼎。不过,它已经只剩下5个了。”
地下空气污浊,墙上的火把突突燃着,那五座铜鼎藏在这样跳跃的火光中,蒙着尘落着灰,除了落寞,根本看不出任何威仪。昭王绕着鼎慢慢走着,一件一件指给他,这些鼎上的图像纹饰是什么。
巫鸩微微颦眉,她不喜欢昭王的做法。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事情,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
“子画原本是要杀掉父亲的,可是我母亲一力与他斡旋,一直拖到了大宰的援军到来。那时我已经被救出王宫,即使子画杀掉父亲,自己也会被大宰剿杀。那最终即位的就只剩下我。
这么赔本的事,子画绝不会做。眼看逼宫已经无望,他向父亲提了一个相当苛刻的条件便退兵了。”
九鼎之中又三座,这样一来,天下矿产一半就到了子画手中。
弃摇摇头:“你小看子画了,有铜无器师也没用。除了这三座鼎,他还要去了一百名器族人。”
这下巫鸩真的吃惊了。铜锡、铸术,治理大邑最要紧的两样东西都被子画要走了。这么一来,就算不做商王,子画也有实力和殷地分庭抗礼了。
不对,巫鸩问:“子画要什么先不提,昭王绕这么大一圈,到底有没有告诉你,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弃脸色铁青:“父亲说,她是在逃出火场时,被燃烧的木梁砸中身亡的。”
他的声音发颤,这样子不像是悲伤。巫鸩默默把大火中这些个事铺排一遍,猛地明白了弃的情绪为何不对。
巫鸩慢慢地说:“你不相信他,对吗?你认为母亲是被子画所杀?”
这样的回答换了谁都要起怀疑。自己儿子来问母亲的死因,做父亲的先拉着儿子讲了一大堆敌人的威胁和自己的难处,最后才说妻子是死于意外。谁信?
弃不信。身为小王,他当然理解父亲的难处。可是身为儿子,他无法接受这样漏洞百出的理由。
“丢掉的那几座鼎是奇耻大辱,可母亲的死就不是了吗?父亲训诫我,要先大邑而后顾小家,这道理我自小便懂。但落在自己身上,还真的很难做到。”
他低头看着巫鸩,眼中似笑非笑。巫鸩回望着他,也笑了,这下之后的事全部能拼凑起来了。
“所以,你就开始作死了?”
就知道她能听懂。弃捏捏她:“对,从那时起,我便开始筹划如何作死了。”
前有夺位之危,后有母仇之恨。子弓恨子画入骨,他要做一个局,一举铲除子画。身为小王,子弓有自己的封地和军队。但子画逼宫之事被昭王严令压下,无人敢提,所以子弓不能以小王的身份发兵伐亳。
那么他就不做这个小王。
子弓开始了复仇之旅。他先密令自己的亚长将手下兵力分散、分批派出去,散在亳邑附近。随后,他强迫戈长老为后母戊铸造一尊前所未有的大鼎。
“是我让戈父在鼎范上动手脚的,我知道那座鼎会有纰漏。不捅个天大的篓子,怎么能触怒父亲呢?”
巫鸩一个白眼差点翻到眉毛:合着您霍霍光了整个殷地的存铜,就为了让你父亲把你流放出去。她哼了一声:“行,你有气魄。”
百密一疏,子弓还是不够了解昭王,他没想到昭王会为此迁怒器族。
后母戊下葬那天,昭王下令将一半器族人殉葬。子弓只来得及救出戈父和器小夫妇,他把三人偷偷送出去交给亳地的师长照顾,自己返回来救幽。
“幽一落地就被母亲抱进宫抚养。即使母亲故去,他也还养在宫中,我一直以为他在宫里是安全的,可等我返回王宫却怎么也找不到他。”
那时的幽只有八岁,要在宫中藏起一个八岁孩子不算难事。子弓不知道寝渔早早就把幽囚禁了起来,他自己刚一回宫就被昭王抓去了。
“我从未忤逆过父亲。”弃苦笑着说:“我要做的事不能告诉他,所以,我只能表现成失了心智的疯癫样子。父亲气得几次差点昏厥,最后也只是罚我留在封地禁足,不得外出。他大概猜到了我要做什么。”
禁足不行,一定要让子画彻底对我放松警惕。于是我在封地各种荒唐度日,对父亲和宰父的劝解毫不理睬,足足闹了一年,父亲才终于忍无可忍将我流放。”
弃笑了:“王令到的那一天,我开心极了,终于可以去找子画了。”
他笑得很开心,巫鸩却无端觉得心酸。她知道昭王对培养子弓付出了多大的心血,也知道他这样做是放弃了什么。
“昔小王立,4年持圭,8年理国。敬爱父母礼让弟兄,朝野皆称其贤。”
巫鸩背出这段巫族的记录,一面抓了抓弃的下巴,乱蓬蓬的胡子扎得手心发痒。她笑了:“丢掉大好天下去做一件无人认同的事,小王,佩服。”
弃抓住那只小手放到嘴边,酒浆混上汗有一股子甜腥气。他的声音从巫鸩手缝流出来,听上去有些发闷:“人活一世,总要从心做一次决断。”
只是他从未想到过,自己的这个决断会害死身边所有亲近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