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礼的人多,舌不能动作太过火。于是稍稍撩拨了姬芝几下,他便又把注意力放在了祭台上。人群山呼海啸,公类的威望让舌颇觉意外。邠地众族杂居,这公类只是噫族之长却能得全邑族群的拥戴,这让舌有些惶惑。
在舌看来,民心、威信得其一便可建邑治人。此二者原又相辅相成,天下众人皆是尊尊者而鄙卑者,谁强便顺从于谁。而强者多半是代代世袭,族长之子也是族长,侯伯之子也是侯伯,比如蒙侯,比如商王。
这些人,舌敬畏却不钦佩,内心还有些瞧不起。他所尊敬的乃是大宰傅说那般人物,出身卑贱却凭自身努力逆天改命。这才是强者,这才是堪为王侯伯霸者!
可今天的公类却让他很意外。此人毫无世袭王侯的贵矜之气,对诸多外族一视同仁,从不偏袒周族打压他族。诸族在邠邑不分高下尊卑,一律平等相处,众人这才对公类真心拥戴。舌暗自思惴,原来得人心也可以得邑。
但,得人心需要凡事躬亲,经营的时间太长。舌等不得,他需要一条捷径——比如抓住那亡人便可封侯拜相,这多痛快!
大祀还在进行,舌的两条毛腿连颤带抖,一双三角眼在乌泱泱的众人中来回扫视。
祭台周围的邠人中混着不少熟悉的脸,那是被他散进人群的徙兵。加上在附近蛰伏的车兵,舌自信满满:亡人,就算你插了翅膀,这次也难逃出去!我的封邑呀,快点出来吧!
邠邑众人没有注意到殷人的小动作,社祀还在进行中。
一阵杂沓乱声之后,姬离尘来到祭祀台下。他从宗人手中接过两只鼓槌,缓缓敲起了一面蒙着兽皮的大铜鼓。鼓声先缓后急,铿锵不绝,压得众人不自觉安静下来。
随着鼓声越来越亢奋,一旁的乐师们也加入演奏。弃戴着面具混在宗人小巫中跪坐,排在他前面的那族巫肩宽背厚,加上同样的装扮,远远看去这俩人像是孪生兄弟一样。
助祭的宗人分两种,一部分戴面具,祭祀时要上前接递祭器。另一部分不戴面具,只负责颂唱跪拜。临出发前,巫鸩给他扣上个面具塞入了接递祭品的队伍里,他只能乖乖随大流。
人群忽然一阵骚动:玉门巫女出场了。弃抬起头,看见头戴獠牙面具的巫鸩张开双臂,轻盈地步入台中。
蓦地,白衣一转,巫鸩开始起舞。
她的动作奇特,舒展的四肢像是春日里出土的嫩芽,瞬即又暴起伸展,以一种扭曲的角度快速转动起来。一时间衣袂飘飘,白光熠熠,钟鼓管埙大声奏鸣,巫鸩成了天地间唯一的焦点,那决然的舞姿真能催动社土之神欣然降临。
弃瞪着眼发愣,忽听周围一片叹息啜泣之声。他环顾左右,惊讶地发现百姓们都纷纷跪了下来。当这支《丰年》曲的最后一个音符奏完,巫鸩的舞蹈嘎然而止。公类手捧两束新麦走至台前,双手向天高高举起,洪亮的声音响彻人群:“我众受年,社土庇佑。”
众人纷纷磕下头去,一起高喊道:“我众受年,社土庇佑”
“我邑受年,祖先庇佑。”
“我邑受年,祖先庇佑。”众人再拜高呼。
“多黍多余,亦有高廪,
万亿及秭。为酒为醴,
烝畀祖妣,以洽百礼,
降福孔皆~”
邠邑诸族千余人一起发声称诵,这大和声反反复复响彻原野,震得树上栖息的鸟群晕头晕脑乱飞,一半扑棱着东冲西撞,另有那笨点的相互撞在一起坠下地来。巫鸩手掌向上轻轻一扬,带着面具小巫们立刻起身往台前走去。后面的人一推,弃也赶紧捧着个陶簋跟着往前走。
各族祭祀习俗不同,但无论哪种,最精彩最让人亢奋的环节都是是杀牲。大巫咸给巫鸩的指令中,便是要在这一环节揭露弃的身份。
姬离尘高唱一声:“献牲~”公类将新麦恭恭敬敬摆在神案上,退后一步举起铜尊静待着。
终于到了杀牲!四周百姓乱哄哄起身,纷纷踮脚蹦高往台前瞧,活像一群抻长脖子瞄准肥虫的公鸡。就见哞咩几声羊叫,几个头戴普通面具的宗人牵着两头白色壮硕公牛和四只黑羊走到台下馨柴堆前。巫鸩正等在那里。
这是祭祀中最刺激的部分。将献给神明的牲畜活生生宰杀,把还滚烫着的血液配上浓郁美酒,一起浇灌在半埋入地下的石头神主上便能通神契合。只是杀牲献神必须要由经过专门训练的巫师动手,此次的执行者便是巫鸩。
这些牺牲被蒙住眼睛,顺从地跟着牵它们的人走,排头的白牛两片嘴唇还不停地嚼着反刍上来的草料。四个宗人用绳子套住牛的四蹄,每人牵住一根绳子分开站好。但并不捆绑,任由白牛站着。巫鸩伸手按住牛头,从头顶一直抚下脖子。旁边有小巫递上一把刀,她伸手接过,举过头顶祝祷起来。
邑人们兴奋了,议论声炸了起来:“怎么不捆牛啊?”
“爷哎,这牛要是吃痛发了疯可咋整!!”
“是啊是啊,不捆四肢直接杀,牛要是疯了乱撞可咋办?那巫女是要做甚??”
“大家快抱紧孩子,万一牛要发疯冲过来赶快躲啊。”
质疑声嗡嗡四起,台上的公类端着铜爵只做不闻。不栓牛牲是巫鸩的要求,他自己也有些好奇。当然也不敢让巫鸩受到什么损伤,他已经安排下二十个年轻力壮的宗人守在一旁,一旦牛牲吃痛失去控制,这些人立刻会扑上去补杀。
四下都在等着看热闹,只有弃是真着急了:这女人是要疯啊?那牛又高又壮,和她个子差不多平齐。又不捆,一头撞过来就能戳穿她哪小身板!
一看台上的巫鸩已经举起了刀,弃也顾不得许多,一膀子扛开前面的人就要挤过去。小巫们哪能让他打扰祭祀,赶紧七手八脚地揪住他。一时间,传奉祭器的队伍乱了起来。
观礼台上,舌朝这边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