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鸩整个人是懵的。
驯服大象这样的巨兽并不容易,即使有兽铃这样的“神器”也是件异常艰难的事。
控制着群象和狗群击溃鬼方的两宗,巫鸩收起兽铃时便觉得胸口翻涌不止,嘴巴里也渐渐涌出一股子咸咸的血腥味。
偏偏这个时候弃不管不顾地抱住了她。巫鸩眼前发花,咬牙退了两下,那一双臂膀坚固如山,却完全不能带给她任何温暖。
“……参见小王。”巫鸩咬牙挤出这几个字,一面试图行礼,趁机挣脱。
不料弃拽开她挡在额前的手,埋头就吻了上去。巫鸩懵了,但不是幸福的发懵,而是快窒息的懵——
——弃的吻粗暴地堵住了她的口鼻,巫鸩喘不过气来,脸色渐渐发青。偏偏弃闭着眼正陶醉在自己单方面的幸福中,对巫鸩的痛苦无知无觉。
这下他觉出不对来了:怎么有血味?!
弃赶紧松开巫鸩,那一张小脸憋得发紫,一双大睁着的凤眼盯着虚空,全无焦距。
半晌,巫鸩咧了咧嘴,一线绛红鲜血缓慢滴落下来,整个身子猛的向前扳了一下。许久才慢慢仰起头来。
“小鸩,是不是兽铃?”弃这才意识到问题。
巫鸩慢慢低下头,两只手臂哆嗦着抬起来,以手加额对弃拜了下去:“小臣鸩,见过小王。”
“你干什么!”
弃伸手去拽她,原本以为以巫鸩的脾气一定会反抗,所以使了大力气去抓她。谁知道巫鸩轻得像跟羽毛,一扽就被拖了起来。弃赶紧抱住她,自己也觉得这一下太莽撞了。
他换了个语气,低声道:“小鸩,我错过了好多事。我有好多话跟你说,给我个机会好吗?”
回答他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一声实在太脆,卧在车边咬自己尾巴玩的几条大狗都停了下来,支棱着耳朵前后转着听响儿。
巫鸩睨着弃,拼命忍住哆嗦,冷然道:“小王,我记得早就同你说过今后你我只有君臣之份!巫鸩残生只求族人安康,再不敢有其他奢望!你为何要这样侮辱我!”
“我……我想哄你开心。”
“哄人开心就是抱着啃?!畜生才做这种事!滚!”
巫鸩一句话也不想再说,扶着车栏跳了下去,弃赶紧跟下去拦住她。勇冠三军的小王张开双臂,却怎么也没敢抱住她。
“大王还等着这支兽军,您挡着,莫非是要等大王战死了,你好继承王位吗?”巫鸩冷笑着,一字一字砸出来。她太知道弃的弱点在哪里了,这个大孝子绝对听不了这话。
果然,弃的胳膊放下来,肩膀却耸了起来。他瞪着巫鸩,几乎不敢相信对方能说出这话来。
“尊小王令。”
巫鸩完全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转过身拽掉兽铃中的胶泥高高举起左臂。正要振铃,弃一把握住了她的胳膊,使劲将她扳过来。
“对不起,小鸩,是我对不起你。这兽铃你不能再用了,刚才你差点昏过去。”他将胶泥塞好,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我们不吵了,好不好?我真的……不想失去你。”
那支小手僵了一下,最终还是果断抽了出来。巫鸩转身大声吆喝着姬亶将大象赶到一处。
弃紧跟上去,这回留神不敢再碰她,只小声在她耳边絮絮解释:“小鸩,你不用这么拼命。父亲已经命大宰释放亳邑的巫族人了,等这张仗一结束,他就送大巫朋来给你医治。”
“我已经知道了。”巫鸩打断他:“大宰找过我。”
弃一愣,这个他还不知道。眼瞅巫鸩走远,他赶紧跟上去,拼命想还有什么事说出来可以缓和气氛的。
骁勇的小王跟在一个巫女后头抓耳挠腮的样子实在很诡异,那十一辆战车上的车兵全都默契地看天看地看满地的烈狗追逐嬉戏。反正没一个往这边看的。
想了很久,弃抿了抿嘴,缓缓开了口:“小鸩,向天帝起誓,我只想要你。什么大王小王,我真的不在乎。打完鬼方,我就跟你走,行吗?”
巫鸩没回头,她觉得有些可笑。
“小鸩,在邠邑你说过,我做你的奴隶,你永远不会扔了我。”说着,弃以手加额,重重地对着巫鸩拜了下去:“你说,永远不会扔了我。巫女说话不能不算数!”
小王下跪,这谁受得了?!巫鸩赶紧躲开,冷声道:“起来!我受不起。”
“你说话不算数!”
“起来!”
“你说过不会不要我的!”弃低着头,声音哽住了:“在父亲的这一盘局,我也只是其中一招。如果我争气,就是杀招,如果我运气不好,就是一个弃子。”
他抬起头,眼中的痛苦再也藏不住,他可以不被天下人理解,但眼前这个人不行。
“你捡到我的时候,我只是个弃子,是个连大宰都能私令处死的弃子。你完全可以像其他人一样利用我,但是你没有。落魄时你不曾抛弃我,得意时你也不曾依附我,有时候我会恨你,恨你为什么要一个人扛下那么多事?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商量?”
巫鸩缓缓回头,一言不发。
“小鸩,你再相信我一次好吗?我可以保护你,可以保护你的族人!”
终于,巫鸩开口了,只是言语中说不尽的辛酸:“你的世界太大了,巫族……不是你的责任。”
“但你是!”弃低吼着站起来,忘情地上前一步:“你是我的责任!我想让你陪着我,就在我身边那里也不要去!”
巫鸩皱眉:“我是我自己,不是你的什么责任。我的事,自己会解决。”
“就这一次,让我帮你好吗?从你捡到我到现在,我从未为你做过什么。给我一次机会好吗?让我帮你,把一切都交给我。小鸩,你太累了。”
他看着巫鸩苍白的脸颊,多日不见,她更瘦了,颧骨凸出来,眼睛显得愈发得大。弃心疼极了,他小心翼翼张开手试探道:“能让我抱抱你吗?”
巫鸩不说话,弃紧张地盯着她,半晌见她几不可辨地微微点了下头。弃大喜过望,小心翼翼地拥住她,缓缓合拢双臂。
这一次,巫鸩没有挣扎。弃俯首在她耳边轻声道:“别不要我好吗?井方那个女子是井方伯趁我醉了塞给我的,我向商族的先祖起誓,不是我愿意的。我给了她很多贝币绢帛,让她留在井方。”
没回答,巫鸩闭着眼睛,浓密的眼睫微微颤动着,她根本不屑回答。
“小鸩,我已经想好了,等这场战争一结束,我就卸掉小王之位,带着你和纹儿远走四土之外。锦衣华服,大邑宫城不是我想要的。”
巫鸩睁开眼睛,目光很复杂。
“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证明给你看,好吗?你不能再控象了,这支兽军也不要再用了。你在这里等着,我杀了鬼方邑之后,就带着你们两个走。”
日光逐渐黯淡,弃一眼瞥见一个背着小旗的传令兵飞奔着向这边跑来。他心下一沉,知道父亲那边有命令下来了,便低头吻了吻巫鸩的头发,转身想迎上去。
巫鸩拽住了他,弃回过头惊讶地发现巫鸩笑了。她惨白的小脸上似乎有了一丝红晕。
“我和你一起去。”
她止住弃的话头,解释道:“我答应了用百兽为昭王助阵,他答应我,在兽军成功之后震立刻给我诏令迁置族人。现在他们还在大宰手里,只等着昭王这道诏令。这是最后一战,打完,我就可以救出他们了。”
巫鸩笑得愈发灿烂,弃呆呆地看着她,暗想原来冰雪融化之后是这么美。
“到那时,你和我一起拿着诏令去把他们放出来。咱们找个偏僻的地方让他们作邑安居,然后带上纹儿,咱们三个就自由了。”
晚风起了,巫鸩迎着风张开双臂,像只即将起飞的白鹤一般。她笑语嫣然,优雅地行了一礼:“最后一战,小臣鸩愿为小王先锋。”
强大如她,宁愿与自己并肩作战也不愿乖乖被保护。
弃再也没有了拒绝的理由,只得重重点头:“一定小心。”
二人转过身来,听着那传令兵的声音一路由远而近:“昭王有令!昭王有令!小王携兽军速速支援!”
象群重新启动,巫鸩坐在头象背上镇定自若。在她的控制下,烈犬们蜂拥在前头开路,弃率领十二辆马车紧随其后,十头大象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这支混合编队披着夕阳的余晖浩浩荡荡奔赴前线。
弃立在战车上凝视前方,巫鸩就在身后为他保驾护航。这种久违了的踏实感充斥着他全身,连蓝山都觉得出他的气场变了。
天色逐渐暗下来,前面的滚滚烟尘也变得有些模糊了。弃凝神分辨片刻,冷静下令道:“正西方向,有大规模的鬼方骑兵,所有人准备,杀过去!”
最后一战了,打完,我们就自由了。
越来越近了,弃高举长弓大声吼道:“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