亳邑宗庙在一天之间就成了空殿。
子享守着宴席从大食等到小食也没等到大宰,最后派人去宗庙探探。舌去了宗庙一看,大门洞开,四壁豁然,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安静得像是死了一样。
所有巫族人留下的痕迹都没有了,卜骨、算筹、朱砂墨笔、竹面具、草药、针砭……所有的东西一个都没拉下。似乎他们从没来过。
什么都没剩下,没有人,也没痕迹。偌大两重院子里只有死一样的寂静。
子享得知,只命人撤掉宴席不再提起。等到四下无人,他才长叹一声:“强如巫族,覆灭也只在一时。什么权势、高位,不过是骗人性命的火坑。”
从那之后,子享更加不理政务,万事都交由大宰和舌处置。他自己埋头在庖厨里享受烹饪之乐,还不耽误娶妻生子,到最后七十无疾而终,享了一世安稳。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世间人有万种,有恬然淡泊的,就有尊崇权势终生拼杀不休的。就在子享替巫族默哀致意的时候,大宰傅说已经出了亳邑,取道回殷地。
只不过他的路线很奇怪,不是往正北去,而是绕道转去了东边的大泽。
大泽水势浩瀚,期间岛屿林立,树木葱茏,百兽出没。如今秋意浓郁,水泽边的草木全染了黄意,疯长的芦苇扯天漫地,人在泽边行走,只觉被一片云雾裹挟。
夕阳西斜的时候,大宰终于到了目的地。
这是一片平坦野地,隐在一处林子中间。营地边挤着几顶帐篷,其他大部分地方都被动物们占去了。
对,动物们。
起码有三十只毛色各异的大狗在几个商军士兵的指挥下来回奔跑跳越,数十匹战马在营地另一头跟着人慢慢溜达。
这些个士兵一边驯犬马,一边不断往身后林子里看——那里面不断传来一声声的悠长象鸣。
这些人就是巫鸩从各师挑选出来的犬亚、马亚。大宰突至,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慌忙行礼不迭。大宰微微颔首,示意他们各自去忙。自己扶着一个老奴慢慢往最大那顶帐篷内走。
不料帐内居然无人,大宰扭头问:“小臣鸩呢?”
雀巢赶紧迎上来,垂首回答:“回大宰,小臣鸩在林子里驯象。”
“那我在此等她一会儿。”
雀巢赶紧止住他:“大宰,这不是小臣鸩的帐子。”
大宰一愣,转身出来:“带我去她帐中。”
雀巢更加局促,抓耳挠腮的嗫嚅不清,最后只得道:“小臣鸩她……她不住帐子。夜间,大人总在树上安歇。”
大宰一愣,扶着老奴抬起头,头顶枝繁叶茂,什么也看不清。
这孩子什么秉性,怎么上树睡?那老奴想笑,刚一咧嘴就被大宰看了一眼,赶紧垂头立正。
尴尬时刻,救星终于到了。营地那边一阵骚动,有人高喊着:“回来了,小臣鸩回来了。”
沉重的脚步声自林中缓缓而来,一个庞大的影子晃晃悠悠,分花越树走了出来。先是一条粗笨卷曲的长鼻子,然后是两根偌长獠牙,最后整头象都走了出来。
大宰抬起头,只见一个戎装女子坐在象背上,正低头与他看了个对眼。
“你?”
大宰微笑捻须,退在一旁看着巫鸩如何指挥大象与犬、马群合作。
那些狗显然还是没有完全驯服,有跑的有叫的,还有没出息直接吓尿的。只有两只黑狗聪明,乖乖跟在象身边奔跑,不吠也不逃。
马群就更差了,几乎所有的战马一看见大象就开始跺脚打喷鼻。有几匹马人立起来,前蹄乱踏,拉马的士兵连连安抚都止不住。
犬马与大象合绕了两圈,巫鸩从象背上滑了下来。蓝山伸开刚好的胳膊接住她,趁机在她耳边低声道:“大人,雀巢说那男人是大宰。”
巫鸩没说话,自顾自振铃遣走了巨象。又跟几个犬亚、马亚叮嘱几句,这才朝着大宰走来。
“营地忙乱,这边请。”巫鸩向水泽示意。
其余人都很识趣地各忙各的,连蓝山都没敢跟过去。大宰扶着那老奴跟在巫鸩后面,三个人一直来到水泽边那一片楝树底下上才站住了脚。
巫鸩转回头逼视着大宰,凤眼中杀意尽显。
“上次你到亳邑来,没说自己是谁。”巫鸩的手背在身后,揪着腰间那柄铜刀:“若我知道你是大宰,上次就挟持你放出全族人了!哪还容你如此算计我!”
“鬼方的大巫祝已死,宗庙空虚,你让我做的事,我全部做到了。现在你是不是该兑现诺言了。”
她浑身的杀气连那老奴都感觉到了。他不安地动了动想要护住大宰,被巫鸩一眼瞥过去,立刻不动了。
面对强压怒火的巫鸩,大宰毫不慌张,冷然道:“你还没有向我见礼。”
巫鸩伫立不动。
“看来巫族的教导还是不行。你得学会如何控制情绪,不然很容易被敌人利用。”
巫鸩前胸剧烈起伏,半晌,以手加额缓缓低下头去:“巫鸩参见大宰。”
大宰摇头:“又错了,如今昭王册命已下,你该自称小臣鸩。”
“我根本就不想做什么小臣。”巫鸩抬起头,凄然道:“你说,只要我完成了使命,你就放了我族人。可为什么,昭王不是这样说?”
“哦?昭王怎样说?”大宰明知故问。
“昭王命我训象军、练犬马,助他攻破鬼方。他说,待鬼方溃败那一日,才放我族人归去。至于你答应的那些,他只允了一项。”
“哪一项?”
巫鸩没有回答。有风吹过,三人头顶满树的楝树果实颤巍巍晃动着。她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不重要了。我不想知道了。”
“我想知道!哪一项?”大宰的声音突然提高:“说出来,我现在就可以给你。”
巫鸩只是摇头。
“我不想知道了。母亲早就死了,父亲是谁有什么要紧?他不曾养育过我一天。我现在只想救出族人,放他们自在归野。”
大宰哽住了,他看着巫鸩,垂下的双手微微颤抖。但下一刻,他说出的话仍是冷静睿智,不带任何感情。
“据我所知,你从小就不甘愿被巫族的规矩束缚,也并不想继任大巫咸。可现在又为救他们如此拼命,这是为什么?”
巫鸩笑了,她靠在楝树的树干上,抬头看着那一树细小的圆球果实。
“若有机会,谁不想飞?不管巫族对我做过什么,他们都养大了我。在你眼里,大巫朋或许不是个聪明人,但他尽力把我抚养成人,为了我不惜和大巫咸决裂。这份恩情,我必须还。”
她看着大宰,轻声道:“还有族人。如今我能活着站在这里,就是我的族人用命换来的,就为这个,我也必须救出他们来。大宰,罪人也是人,没有人不想活。”
在旁边屏息旁观的老奴发现一向善辩的大宰居然被这一番话镇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出一句:“执掌权柄者,不能被无用的感情绑架行动。”
“是,但是我从来就不想执什么权柄。也根本不稀罕昭王的封赏,现在我只要求您,兑现诺言。”
巫鸩环举双臂,肃然跪拜:“大宰,巫鸩已从鬼方归来,求您兑现承诺——放了亳邑的巫族人。从今往后,巫鸩愿尽心竭力,为昭王,为大邑商驯养象兵!”
亳邑的巫族人。
亳邑哪里还有巫族人。
大宰立了半晌,最后淡然一笑转身离去,那老奴赶紧跟上。
“大宰!”巫鸩急忙踉跄着爬起来。
对方站住,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所谓大宰,也不过是替商王看家的家臣。王令如山,我怎么能改呢?昭王已经说了等大破鬼方之后再放任,你的族人就安心在亳邑多待些日子吧。”
他得远了,巫鸩只听得一句话远远飘来:“有情重义,你比你父亲强多了。保重吧,等大破鬼方,我再为你请功!”
直到俩人走远了,蓝山才从树后面探头探脑的钻出来。巫鸩一回头,蓝山赶紧行礼:“大人,我是担心你……”
“嗯。”
出乎意料,这一次巫鸩居然搭理他了。二人走回营地的时候,蓝山忍不住问道:“大人,你不是说昭王允了你一项么?为啥不找大宰兑现?他刚才的意思好像是这一项可以兑现的啊。”
巫鸩摇了摇头:“我不想要了。”
“那,到底是什么啊?”
巫鸩看了蓝山一眼,又转回头看着大泽:“他答应,帮我找到父亲。”
蓝山跳了起来:“那您干吗不让他兑现啊!巫族人可以再等等,先找到您父亲再说么!”
没回答,巫鸩大步走开了。
另一边,大宰坐在宽大的乘车里阖目不语。那老奴缩在一边,一只手把玩着几个什么东西。
大宰被他的窸窣动静吵到,睁眼一瞥,问:“那是什么?”
老奴捧到他面前,是几个圆不留丢的小果实。
“刚才在大泽边捡的,楝树的果子。”老奴笑得别有深意:“这树也叫苦楝,它总是要等叶子落尽了才结果实。叶和果不相见,多像一对各有苦衷的父女。”
叶子和果实永不相见。
大宰扭过头,不去看那刺眼的果子。乘车背对营地,咯吱咯吱地缓缓驶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