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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落定

殷商局 二品才人 4658 2024-07-11 11:07

  商时凡营宫室,必造大室。大室并不是指一间房子,它也可能是一整座宫殿,相当于议政殿,凡商议决策都在此间进行。

  现在,亳城大室灯火通明,羌奴寝官们惊惶地挤在庭中一角,四面都是持弓端戈的殷兵。

  殿内,高塌上那座铜案后空空如也。前来参加大市的几十位族长被请进殿来立在西侧,他们都听到了外面的喊杀声,有几个想反抗的都当场被殷兵拿下了。他们毕竟没带人马,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也不敢再豪横,很快都识相地保持了沉默。

  一搞清殷人不是冲自己来的,族长们就更放心了。他们在殿西小心地嘀咕着,互相交换着消息。很快,他们就知道了今夜发生了些什么——看上去是殷人要重新接管亳城了。

  族长们同情地看向殿东,子画一家只剩下个满脸憔悴的子晶孤零零地站在那。哦,还有一个躺在她脚边,那个包着半个脑袋的子启奄奄一息,时不时痛苦地呻吟一两声。

  子晶昂首立着,倔强地不肯低头。

  白天还是位高权重的亳城大司工,晚上就成了家破人亡的罪人之女。这巨大的落差却没有击垮她,相反,子晶被带出寝殿时还专门收拾了一下仪容,她戴上镶玉卷冠,十支雕刻精美的玉笈屏样叠开,衬得那张小脸更显倨傲尊贵。

  祖父早就说过,做商王族的子孙,要么成王,要么就像子享一样受人施舍惨淡度日。子晶不愿意活成那样,她等着一死。

  终于,弃走了进来。猪十三高喊出大邑商小王这名头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然后就是忙不迭地下跪行礼,族长们互相之间都使着眼色,都试图搞清楚怎么回事:小王不是死了吗?

  但弃显然不想解释。他只将子画借大市为名,意欲逼宫篡位的事讲了一遍。

  “如今子画业已伏诛,子朝、子昱、子杲也已毙命。”

  殿中哗然,各种目光都投向了子晶:权倾一时的亳主子画,子孙一天之间凋敝至此!就只剩下长子这一脉了!子晶已经发觉父亲并不在其中,立刻向着弃端庄一揖。

  “小王容禀,既然祖父已亡,那么下一任亳主便该由我父亲担任。至于祖父做下的错事,我父子三人愿举全邑之力加以补偿。从此后唯昭王是瞻,永无二心。”

  她说得诚挚感人,似是真心悔过。殿西那些族长们平时没少受她的恩惠,此时纷纷帮腔。

  “是了是了,既然首犯已死。那这事就算了吧,谁家还没个磕磕碰碰啊。”

  “是啊小王。让子旦做了亳主之后,亲自到殷地去向昭王请罪。都是王族宗亲,给个教训也就是了。”

  “对对对。”

  附和与建议声不断,弃只是阖目不语,根本就不理这些人。子晶咬着牙,低下头向猪十三行礼:“这位……大人。子晶也算与您有过交往,多年来并不曾对你父女有过亏欠。今日子晶一落至此,还请大人救我一救,向小王求个情。”

  她跪了下去。

  原本有些尴尬的猪十三被她这一跪吓了一跳,连忙躲开,一面唤了姬亶前去搀扶。子晶执拗地不肯,却被一双大手稳稳托起,她一抬头看见了姬亶那张脸,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怎么?你……你也是奸细??!”

  姬亶扶起她,沉默一揖:“多谢大司工多日来的照顾,是亶对不住你。”

  子晶的目光从姬亶的脸滑向猪十三,那目光里充满了被欺骗之后的绝望,二人都不忍与她对视。子晶晃了晃身子,干笑一声:“怪不得祖父总说,行善未必有好果,作恶才能断根基!是我引狼入室,养了你们两匹狼!我活该有今日!”

  她毅然转向弃:“小王,过往皆不论。如今众族为证,请让我父亲登位,继承亳主!”

  族长们纷纷帮腔助力,殿中一时沸沸扬扬,全是劝解赞同声。什么人也杀了,总不能把人的家也抢了吧,小王做事也不能这么不讲礼法,等等等等。这些人都是附近的大族贵胄,哪个都动不得,猪十三只严令殷兵拦在前面,不让他们接触到子晶姐弟两个便可。

  身为被声讨的中心,弃倒是坐得很惬意,全不在乎这些人再说啥。众族长一看,更是大着胆子哇哇啦啦个没完。这时,一个殷兵冲入殿中,猪十三赶来听他说了些什么,转身对着弃缓缓点了下头。

  子晶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得到了猪十三的示意,弃这才伸个懒腰站起身来。殿中众人都息了声,瞪着这行动诡秘的小王,不知道他要干嘛。

  弃走下高塌,漫不经心地道:“子旦死了。他忤逆父亲,导致子画发病身亡。而后拒绝开城,师好已经斩下了子旦的脑袋。”

  忤逆父亲、发病身亡。殿中鸦雀无声,子晶脸色惨白——她了解父亲,也知道祖父的隐疾。这种事,这种事父亲是做的出来的!

  “我不信!我要与父亲对质!”她咬牙抗辩,不管了,只要父亲能活着就好!保下他才能保下亳邑!

  可惜,子晶的最后一丝希望也被一个女人打破了。

  妇好大步走入殿中,身后的子妥手捧一个木匣。

  殿中人如何与二人见礼,他们说了什么鬼话,子晶全都不知道了。她的双眼盯在那个被捧到她面前的木匣里,一个头颅呲牙咧嘴地塞在里面,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保养得宜的父亲。

  可那就是他。子晶跌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木匣。子启还在抽搐呻吟,一点忙也帮不上。西边那些族长们一见这架势便都明白了,这亳邑,子晶是保不住了。

  于是再没人伸头说话。这位王妇可不寻常,得罪了她那就等同于灭族。如今她居然莅临亳邑,那子晶就更没戏了。一时,所有族长都朝着妇好趋过去,只剩下子晶一个人抱着木匣,颓然欲泣。

  这些墙头草!姬亶暗啐一声去搀子晶,低声道:“大司工,这个时候更不能失了尊严。”

  尊严。子晶十指全戳进手心,血痕斑斑。“一夕之间家破人亡,我还要什么尊严。”

  此时弃的声音在殿中响了起来。

  “昭王体恤,子画叛乱一事,只抓协从,不殃亳人。亳城大司工子晶虽为首犯孙女,但一直恪守司工职责,从未参与此事。赦无罪,尊其父生前所指,令其嫁去东土蓝邑!”

  子晶猛的抬起头,眼中怒火翻腾。姬亶赶紧拉住她,急促道:“不要冲动!先活下来!”

  她低下头去。弃却还没说完:“亳城大司马子启,叛乱期间登人招兵,意欲不轨!拖下去,什么时候他把跑马场的地犁平了,什么时候放下他!”

  立刻就有人上前拖住子启,屠四和骨叔一人攥住一只脚,怒骂道:“小子,你也尝尝当个肉犁的滋味!”

  这下子晶绷不住了,哭喊着搂住弟弟不肯松手。她哭得冠歪发散,玉笄都落了一地。姬亶死命抓住她:“大司工,大司工,你救不了他!不要把自己搭进去了!”

  子启还是被拖走了,叫得比杀猪还惨。猪十三阴沉沉地补上一句:“让他用脸犁!”

  “放心!”

  子晶哀叫一声,扑腾着要追,姬亶满头是汗,只能抓着她不停地劝慰。半晌,子晶忽然停住了,返身盯着高塌上的弃,咬牙一字一句地道:“小王,你把我远嫁,又杀了我弟弟。那这亳邑,你是打算自己吞了吗?!还是要焚城灭邑?!”

  商时并没有成系统的郡县、分封之类的管理制度,商王的直接势力范围其实只有王都附近。所以,距离王都近一些的内服各邑,商王都划给自己的宗亲、亲信。远一些的外服各邑就自治,平时只用承担些贡纳、军队便好。

  但是不管内外服,只要有族邑叛乱,被镇压之后,商王要么便派官员前去接管。要么直接一把火焚掉整个族邑,再将阖族人迁徙到另外一个地方令其重新作邑。子晶这么问,是料定了弃找不到人来接收亳邑。

  回答她的是一阵大笑:“子晶,你以后安心在外服东土做人妇,这内服之事就不用再操心了。你以为子画经营良久,所以没人能接手亳邑?你错了。不仅有这个人,而且,他接手亳邑合情合理!”

  他一挥手:“请新亳主!”

  子享走了进来。

  殿中有片刻沉默,然后哄一声炸开了:这不是亳城太飨吗?他为什么能做亳主?

  一片质疑声中,只有子晶颓然无语。因为她知道,子享确实有资格。

  “子享乃是先王太戊玄孙,世代驻守亳邑。几十年前,子画率军攻城,从子享祖父手中偷走了亳邑。如今子画已死,亳城物归原主!昭王钦命,册子享为新一任亳主!”

  这番话铿锵有力,再无人敢置疑。子享在众人的跪拜中走上高塌,默默坐在铜案之后。众人的恭贺声让子享有些不知所措,他求助地看向猪十三,对方昂首挺胸立在他身边,坚定地冲他点了点头。

  “我要送你一份大礼。”上午猪十三的话犹在耳畔,没想到,晚上就实现了。子享垂下头,心中暗暗庆幸自己之前接济过猪十三父女,看来以后还是要多行善事,不知什么时候,无心的善举便能救自己一命。

  亳城易主之后还有许多事要做。诸位族长得到了子享和弃的保证:三天大市照常举行,他们还可以有额外的好处带走。于是人人欣喜,各自回去安歇。

  子晶也被带了下去。原本弃就没打算苛待她,子享又专门交代,还让她呆在自己的寝宫里。等几日嫁妆备齐,便送她嫁去东土。至于她提的那些要求,比如带走十个器族人,还有将那两座乳钉方鼎埋在铜坊祭奠父亲什么的,子享也是一一样答应。

  离开大室的时候,子晶的眼睛闪着幽幽的光。她逐个地看着那些占了自己城邑的人,最后对着姬亶莞尔一笑:“周族宗子,多谢。此等大恩,来日必报。”

  是夜,宫城灯火通明。内城所有官署长官都被唤醒,一个个到大室去做交接。弃有交待,只要有对子享不满意的,当场诛杀。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一个反对意见都没有。

  为保证亳城这些旧族不会在殷军走了以后与子享做对。弃与妇好商议之后,决定让舌留在亳邑协助子享。子享也不亏待他,当即把原先属于子朝的敦地封给了舌。

  终于得了封地!还有了亳城大司马的官职,舌当然乐意。妇好拨与他两支旅,嘱咐一定要帮助子享守好亳城。务必使亳城再不能有反心。

  至于巫族,毫无意外地被妇好发配去了殷地西边一处小邑。妇好挑选其中的精英前去王宫附近的太学教授巫术,从这之后,书写、推演、天文、典故都不再是巫族专属。大巫朋一个头磕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这场局,巫族终究只是个顺带的牺牲品。

  一切安排停当,东方也开始发白,弃终于得了空隙可以合一合眼。他必须要睡一会儿,休整好了还要立刻出发去北土。

  这座寝殿早已被子享清了场,殷兵守在大门口和廊下,只留两个亳城侍女在庭中等着伺候。主殿内一人也无,弃精疲力竭,躺在塌上没一会儿就昏昏欲睡,渐渐地打起了鼾。

  后墉透进来一丝暧昧不明的微光,一个女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奇怪的是,大门和院中的戍卫都没有拦她。

  她走到塌前,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缓缓褪去衣衫,小心地屈一膝跪在塌上,伸手摸向熟睡中的弃。

  这一夜,弃梦到了巫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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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亳邑最后一章要解决前面挖的坑,所以篇幅有些长了,请各位读者见谅。

  好,明天终于要开始第三卷了,北土之战走起来!

  另,郑州博物馆里陈列着一只铜卣,那卣上铸的铭文为“舌”,据推测是本地的一位贵族为自己铸的。所以我将舌留在了亳城。毕竟没个帮手的话,子享那性子恐怕是按不住下面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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