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到底要找谁?”猪十三问。
阵雨骤停,南邑众人一半在官办工坊里未归,另一半人在家各自忙活。即便如此,猪十三还是在大门口左右张望了半晌才回身插上大门。
院中只有猪群争食打鼾的声音。姬亶主仆和小眼都不在,猪十三进了堂屋小心掩上一半木门,屋内光线顿时晦暗起来,他按着膝盖郑重坐下,一阵细小的尘粒翻腾起来,挡在他与对面二人之间。
无人说话,巫鸩漠然盯着那些在光线中翻腾的灰尘,半张脸隐在暗处。弃琢磨着该如何解释。猪十三揪揪腮边短髯,说:“那座铜坊没有秦人,你们去那儿找谁?”
“猪哥想问什么?”弃坦然迎视。
猪十三摆摆手:“你莫怕,我若是有歹心就不会救你俩回来了。秦人口音重,你们四个说话没一个像是秦族的。我见你们行事端正才压住邑人没去密报邑正,你在我家是安全的。如今我就要你个准话:你是谁?来亳作啥?”
这几日弃已经发现南邑众人凡事都会找猪十三拿主意,他虽貌不惊人,却比官派的邑正更得人心。只没想到他早已看破了巫鸩编的谎话。
弃敛容正坐,对猪十三深深一拜:“多谢猪哥袒护,我俩确实不是秦人。刚才去铜坊是因为那里面有我的故人。”
听到故人二字,猪十三眼皮一跳,迅速往外看了一眼,确认院中无人才低声问:“故人?你们从殷地来的?”
弃微微点头。
“王宫?”猪十三声音有一点微颤。
“怎么可能。在王宫南边。”器族的领邑就在王宫南。
“哦……不知是哪一族?”
巫鸩摸向腰间的针砭布包,弃一个眼神阻止了她。猪十三只盯着弃,按在膝盖上的两只手紧攥成拳。这副全身紧绷、蓄势待发的模样似曾相识,弃的眉毛攒在一起:这动作好眼熟。
猪十三还在等着,弃想了想,说:“器族,我是器族人。”
“那这位……”二人看着巫鸩,她翻了个白眼:“我是他主人。”
弃笑着说:“她是巫族人,我快死的时候是她捡到救活了我。所以我得给她做一辈子奴仆。”
猪十三脸色变了几变,两只手舒开在膝盖上搓了几搓,问:“器族人和巫女来亳干什么?”
“救人。”
“谁?”
“戈长老的儿媳,妇绮。”
这个回答出乎猪十三的预料,他重复了一遍:“妇绮??”
“是。有人告诉我妇绮被拘在亳地。”
猪十三的嘴唇翕动一下,声音低了下去:“为什么救她?”
“戈长老是为我而死的。救出妇绮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沉默,猪十三盯着弃的脸,良久不动。似乎这些话让他太过震惊。弃担心他会害怕,向前倾了倾身子解释道:“猪哥你别怕,我不会连累到你们的。我这就带着他们走。”
对方嘟囔了句什么,弃没听清。猪十三摆了摆手,拳头抵住嘴巴咳嗽一声,说:“死的已经死了,你活着就好好活下去。干嘛冒险报什么恩。”
“以前我也觉得能只要活着就行,别的都不重要。可后来我发觉不行,人要是不知道自个愿意为啥而死,那活着是真没劲。而且我这些年犯过太多错,我想在死之前多弥补一些。”
他眼中一片赤诚,猪十三别过脸去,深吸一口气转了回来。就这一息的功夫,猪十三已是一脸忠厚笑容。
“哎原来是这样,兄弟你早说多好,怪不得你们老想着要进内城。只管放心住下,我还能帮你想想办法。可有一节:救谁都行,唯独铜坊不要去,子画把器族人看得很紧,救不出来。”
这态度转变得也太快了,弃和巫鸩对视一眼都很惊讶。
猪十三哈哈笑道:“实不相瞒,你这相貌有点像之前一位故人。那人欠了我和屠四不少的东西,我俩的身家都交给他了,可这人却逃了。如今说开了不是你,可不松了口气么。晚些时候我就告诉屠四去,让他别天天挤兑你。”
原来如此,弃摸摸脸自嘲道:“我这长相是差了点。其实这胡须修修还是能看的。”
“别!”俩人一起叫。
巫鸩看了猪十三一眼,他一挺胸:“男人就是要有胡髯,别跟那个子启一样,修那么干净天天招惹女人。”
三个人都笑了。弃问:“猪哥,你听闻过妇绮这个人吗?”
“这个……真不太清楚。但是,但是我听子享说过一句什么有位南轩夫人。我还一直以为是子旦私藏的美人。”宫城有一座高台南轩,一向是关重要犯人的,子享和他父母以前就被关在那里。
“可知大致方位知道吗?”
“知道,在内城,宫城庖厨院附近的那座高墉。走到外面去我画给你看,有时我进内城送猪会经过……”
屋内地面是红烧土面,坚硬不可划。三人来到屋檐下,猪十三攥一根枯枝在院中地上比画。
缺角四方形的内城刚画完,就听门口人喧狗叫,东邻骨婶尖声叫着:“猪十三!十三!邑正大人带着戍兵来啦!”
“邑正?!”猪十三迅速起身,一只脚胡乱蹭着地上的图,一面环顾四周:“他来干什么,你俩赶快躲起来!”
外面一片乱糟糟,南邑正绷着脸看着眼前这群吵吵嚷嚷的邑人,内心满是幸灾乐祸。
他是官派邑正,出身亳地旧支大族,他家子侄甚多,大父总也想不到给他寻个妥帖去处。挤兑得他终日缩手缩脚,加上他在六艺上皆不开窍,一直也没什么正经营生。好在十年前子画大人革新旧邑,他瞅准了机会投靠子画,这才给委派了新邑邑正。
这官职倒挺符合他脾性,只需按时来召集邑人颁听诏令就行,这种闲散日子正是他梦寐以求的。
可没多久他又气恼起来,原因是南邑人根本不将这邑正看在眼里,凡事从不找他调停斡旋,只寻一个养猪的判断解决。
这样一来他只不过挂个空名头吃官俸,名望上根本培养不起来。眼见其他各邑邑正虽然整日辛苦,却颇得爱戴尊敬,南邑正愈加愤懑。今天好容易遇见个搜查的机会,定不会轻饶了这群不开眼的南邑人。
想到这,南邑正清了清嗓子,眼珠一转,慢条斯理道:“奉子画大人令,各邑查人!每家先到我这里核对家中人数,若待会儿与戍卫们所查不符,全家罚没做奴!”
邑人们轰一声吵吵起来,南邑正冲着戍卫长点点头,开始叫号:“邑东第一户,陶五!”
一个女声回道:“还在坊里没回来呢!我家四个人!”
“四个?去岁登记的是三个人。查她!”南邑正边翻竹简边擦汗。三个戍卫立刻冲着那女人挤过去。
那女子也不躲,抱着个吃奶的娃迎着他们往前去,边走边叫:“邑正大人,你那是一年前的册子啦!那黍子还一年结一次穗嘞,我们就不能添个娃娃?呐呐呐,这不是多出来的一个人,在这呢,快快快给我们登上。”说着便把手里的孩子往前一塞。
冷不防眼前竹简上出现一个满身奶腥味的娃,南邑正吓了一跳,那奶娃猛的没了吃食,嘴巴一咧嚎哭起来,鼻涕泡和奶沫口水蹭得衣襟上污了一片。
邑人们笑成一片,好几个人也叫了起来:“大人大人,我们家也添人啦。我马上抱来给你登记啊。”
“大人,我家还没落地,不过也快了,我媳妇在这呢,你先看看肚子吧。”
眼见公事成了笑料,戍卫长不耐烦了:“上不得台面的新邑人。”遂高声大气叫道:“邑正大人,还是您直接带我们从第一家开始挨个查过去。您少些劳碌,我们也快点交差。”
“好,走走走。”南邑正满头大汗地从娃娃堆里挤出来向外走,竭力不去理会背后的嬉笑声。20个戍卫跟在他后面,明晃晃的戈尖箭簇挡开了众人。
亳地五年才普查一次人丁,这次忽然提前清查让骨婶总觉得很是不踏实。她先隔着墙通知了猪十三快出来,一面理理头发站在门口等着邑正。
猪十三家里是邑中第七户,骨婶是第六家。不一会儿功夫南邑正就带着戍卫们来了。
骨婶子家中只有夫妻俩,家里冷冷清清的。老南邑人都知道骨婶没法生养,偏偏南邑正像是忘记了一样,拿着竹简反复盘问:“没孩子?一个都没有?为什么不生?”
“生生生!我生你奶奶!”
骨婶被问恼了,一跺脚骂道:“你们头上戴的箭杆上戳的都是我们造的!分摊下来的活儿我们一样没逃,咋?把你伺候舒服了现在又开始管我的肚皮了?来来来,我家炕就在东屋,你去,监督我们睡觉去,去啊?!”
院外围观的邑人轰笑起来,打人还不打脸呢,指着别个痛处一直戳,被骂了也是活该。
戍卫们把三间屋子搜了一遍,确实没有其他人。戍卫长虽然看不上南邑正的蠢钝,可毕竟他俩都是旧地大族出身,也不爽他被一个新邑人斥骂。遂一顿手中长戈喝道:“按住她!”
众戍卫答应一声上前将骨婶子推搡按在地上,戍卫长啐了她一口:“谁给你的胆子这么和邑正说话?子画大人给你们几分好处就真以为自己就成了大族?不过是些跟牛羊一样的东西,当然要多生养些崽子继续为亳城做工!!!”
南邑正还来不及阻止,这个憨头已经把话说完了。好么,这一番话犹如捅了马蜂窝,院内外的邑人们立刻闹将起来。人人怒骂不止,都撸胳膊挽袖子攘臂向前。
这当中就属屠四性子最烈,冲上前一脚踹翻了按着骨婶的戍兵,猛一把掀翻了另一个,扶起骨婶就要走。
戍卫长就等有人挑头闹事呢,这下称心了,马上高喝道:“围起来!凡参与闹事的新邑人,打死不算!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