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如鲜花绽放,又如水波四散。
陈规在东门城头等了一夜,直到见到回返的人马,悬了一整夜的心这才放松下来。
“陈龙图先去歇着吧,这儿有自家守着。”说着,刘锜还递上了一个馒头,该说不说,这顺昌的伙食确实好。
陈规顺手接过,语气轻松道,“哎呀,老了,不中用咯,是得回去睡会。”
白野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文约兄,你带他们回去,自家去向刘太尉复命。”
李孟博调侃道,“嗯,自家可不喜欢挨骂。”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古今中外皆是如此。
刘锜命子时袭营,而白野拖到了寅时,往大了说就是战场抗命。
虽说战斗的结果是好的,目的也达到了,但是抗命就是抗命,这是两码事。
尤其是通讯并不便利的现在,如果一位将领手底下的小校都有自己的想法,那这仗也别打了。
白野登上城楼,“太尉。”
刘锜依旧望着城外,语气不见喜怒,“龙卫军伤亡如何?”
白野如实答道,“五人右臂脱臼,烫伤二十九人,两人摔断了腿,战马损失七十三匹。”
主要这是龙卫军的第一仗,给兴奋的不行,营中狭窄,难免磕磕碰碰,摔马也是在所难免。
人还好,只是这战马,要知道,马匹最脆弱的地方就是小腿。
连人带甲,匹马负重二百多近三百斤,稍有磕绊很容易就会造成马匹腿骨骨折。
刘锜有些意外,竟然无人阵亡,即便是趁夜偷袭,可这战损比着实有些吓人,转头看了白野好一会方才再次开口,“下不为例,去休息吧。”
“喏。”
白野拱手离去,他与刘锜交流的不多,但是对于这位在后世名声不显的宿将却更多了几分钦佩。
人与人之间的对话,有的一点就透,有的哪怕是嘴皮子磨破了,也是坤同鸭讲。
约莫半个时辰,许清带着稀稀拉拉的缴获回来。
刘锜率先开口问道,“没有俘虏?”
许清指了指依旧昏迷不醒的韩常说道,“有啊,就他。”
刘锜面色古怪,有些难以置信,“就一个?”
“官人你是不知道...”许清开始描述金营的惨状,为了展现说服力,他甚至还拉回来几具尸体,全是脑壳稀烂,胸腔塌陷,“...那就是一群疯子,平日里,两军时常对垒,反正,若是战场上,我后军三千人宁愿面对上万虏人铁骑,也不想碰这龙卫军。”
刘锜默默点头,心中已经有了龙卫军的定位,这就是杀手锏,轻易不动,到了关键时刻,绝对能给虏人一个惊喜。
“将军!人醒了!”
“带上来。”
韩常头发披散,人虽然醒了,可依然觉得还在梦中,噩梦。
“韩常?”刘锜有些不确定的道。
许清有些好奇,“官人认得?”
那会八字军还属于王彦麾下,没和韩常打过交道。
韩常甩了甩额前的头发,突然笑了,“刘都护,败于你手,倒也不冤。”
刘锜没有解释,“可想活命?”
韩常正了正身子,有些不屑道,“你敢杀我?”
刘锜也不说话,直接抽出腰间手刀,顺势上撩,直接削下来一条胳膊,“自家今日心情好,你还有一次开口机会。”
韩常看着正在喷血的肩膀,有些反应不过来,随后才痛呼出声,咬牙道,“你...你想知道什么?”
刘锜不疾不徐的将刀在韩常身上蹭了蹭,擦掉血迹,又慢条斯理的收刀入鞘,这才开口,“此次虏人兵压顺昌,兵力多少,由何人率领,屯兵何处?”
“先锋阿鲁补已经回陈州求援,除却两万五步卒,还有一万精骑,由龙虎大王突合速统领,还有葛王完颜褒。”韩常不再托大,竹筒倒豆子一般。
刘锜有些不解,“区区三万余人就想吃下顺昌?韩常,看来你还是想死啊。”
韩常瞪大独眼,是自己疯了还是眼前之人疯了?三万多人,其中还有一万精锐骑军,区区?你顺昌不也就八千守军么,其中还有两千新军。
不对,刘锜在这,也就是说顺昌已经有了援军?怪不得。
肩膀处的疼痛提醒他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都元帅亲率十万大军,现今应该已经抵达东京。”
刘锜瞳孔微缩,压下情绪,“也是冲顺昌来的?”
“不知。”韩常见刘锜好似不信,补充道,“自家真的不知道,也许是奔淮西,也许是襄阳,自家知道的都已经说了,快止血呀!”
“哦。”刘锜冲许清使了个颜色。
许清会意,韩常立时人头落地。
血流干了不就不会再流了么,况且又让他活着说了这么多话,自己可没有食言。
几名亲兵上来收拾。
许清有些担忧的说道,“官人,若是东京的十万人马也冲顺昌而来,恐怕...”
刘锜斜瞥了一眼,许清顿时闭嘴,“自家失言了。”
“你也忙了一晚上了,去休息吧。”
“是。”
刘锜独自站在城楼之上,阳光洒在身上,宛若染上一层金甲。
白野回到自己的驻地,见乱哄哄的吵作一团。
找到李孟博,“怎么回事?”
李孟博也不说话,冲闹得最凶的地方努努嘴。
指挥使金磊跑上前来,“东家,你可算回来了,你给我们做主啊,昨夜弟兄们忙着拼杀,他江常倒好,直奔金人马厩,你说,他火头军要这么多马做什么。”
江常也是硬气,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但是要马?不行!足有四百多匹呢。
两个眼眶都红了,还淌着鼻血,裂开大嘴,“嘿嘿,东家来啦。”
白野嫌弃的挥挥手,“离我远点,快去洗洗,像什么样子,将此次损失的马匹补齐,剩下的就留着吧。”
听到这话,江常更高兴了,摸了下鼻子,脸上糊成一片,“好嘞。”
金磊还要再说,白野出声打断,“今夜只是小场面,急什么?都散了,该养伤养伤,该休息休息,后面大仗多着呢。”
三天后,金国的三路都统葛王完颜褒,以及龙虎大王突合速的大军已经抵达顺昌城外,总计三万余人倾巢出动。
既不攻城,也没有骂战,在强弓劲驽的射程之外绕城转了几圈。
陈规不解问道,“虏人这是何意?”
白野解释道,“应该是想看看我顺昌有多少守军。”
“那要不要将旌旗收起来?”
刘锜道,“不用,注意,虏人要进攻了。”
陈规,白野齐齐往城外看去,虏人果然开始集结兵力。
“是西门方向!”
今日值守西门的是中军副统制贺辉,同样是一名宿将,以敢战著称。
由于时间仓促,无论是阿鲁补还是突合速都是轻装,除云梯外更是没有其他大型攻城器具。
突合速一声令下,三千金兵顿时抬着云梯蜂拥扑向羊马墙,后方还有数千弓手掩护。
贺辉迎着金兵骤雨般的箭矢亲自操弓,兵士们见主将如此,也纷纷起身对射,贺辉左肩连中两箭,连看也不看一眼,依旧是开弓引箭。
时至中午,突合速见久攻不下,又死伤太重,当即下令收兵,准备下午再战。
谁知贺辉折断肩窝的箭杆,提着长刀冲出了羊马墙。
白野大急,“会不会太冒险了?要不由龙卫军准备接应?”
刘锜只是淡淡的两个字,“不用。”
贺辉所部中军,全是当年的八字军,比之许清所部还要悍勇几分,三千将士恍若狩猎的狼群,溃退的金兵顿时慌不择路。
不少人没死在刀枪之下,却被同伴踩死。
刘锜见虏人阵中的骑兵开始集结,没有犹豫,当即下令收兵。
仅仅一次试探,虏人伤亡四千余,八字军依托地利,损失七八百人。
城东二十里外的拐李村,葛王完颜褒面色铁青,“混账,城中守军起码超过两万,是何人谎报军情?”
突合速也沉着脸,“看城头的旗帜,应该宋人的援军提前到了。”
完颜褒叫嚷道,“现在如何是好?”
两三万的守军,绕是绕不过去的,突合速无奈开口,“如实禀告都元帅吧。”
若是野战,他自然不会将这两三万人放在眼里,可攻城显然就不一样了。
当即派遣银牌使飞驰东京,向完颜宗弼告急。
顺昌城中。
“为什么不让我龙卫军去?”白野脖子的青筋暴起。
刘锜看也不看,“依令行事!”
经过一上午的鏖战,刘锜再次打算夜袭,不过这一次却没用龙卫军。
杀手锏,杀手锏,不见光的才叫杀手锏。
这次与上次不同,还有近三万金兵,不可能做到全歼,那么,顺昌有一支精锐骑军就会暴露,刘锜看来,这支部队应该在更重要的时候动用。
白野不服,有些赌气的转身愈走。
“你回来!”刘锜出声道,“给我几个斥候。”
白野转过身,嘴巴张了张,很想说“就不给”,最终也只是闷闷的吐出三个字,“知道了。”
是夜,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前军副统制阎充率领五百精锐踏着雷声杀入金营。
太少不顶用,多了又冒不起那风险,一旦顺昌有失,淮西危矣。
金营顿时乱做一团,突合速不知道来了多少宋军,只得连夜拔寨,丢下近两千具尸体,后撤二十里。
顺昌兵败的消息传到开封,完颜宗弼坐不住了。
突合速是他手下的得力干将,天会三年第一次攻宋,便在石岭关前以八百余骑大败两万宋军。
天会四年,银术可进攻太原,由突合速担任阻击,宋军的所有援兵都败在了突合速手里。
可就是这样一位骁将,竟然在顺昌一日就折损了六千人,加上之前的五千,折损已过万人,颜面尽失
当天,完颜宗弼便尽起开封之兵,沿途收集木材,一边行军,一边赶制攻城器具,誓要夺下顺昌。
顺昌府衙之中,刘锜很快便收到了完颜宗弼南下的消息。
听闻有十万大军,不少人的心里都有些犯嘀咕。
刘锜将众人的神态一一看在眼里,日后对战择将,都是需要慎重考量的。
陈规看着还在赌气的白野,笑道,“长风,你怎么看?”
白野不加思索道,“坐着看。”
李孟博没忍住,第一个笑出声来。
刘锜也是无奈的笑着摇头。
陈规板起脸,“莫要胡闹,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白野一愣,莫名的有些感触,若是以往,这种情绪几乎不可能出现在自己身上,怪不得当年和军失败,岳飞二话不说跑庐山去了。
有的时候身在局中,情绪顶上来就会不过脑子,失去往日理智。
深吸一口气道,“朝廷养兵十五年,正是形势所迫之时,而有所用,况且我军已挫败敌军前锋,军威渐振,虽然寡不敌众,但有进无退。
而且,敌军前营距顺昌不过四十里,金兀术又前来救援,我军一旦撤离,必然会被突合速缠上,城中还有数十万我大宋百姓,又如何能弃之不顾?
为今之计,只有背城一战,死中求生。”
诸将看着这位文人模样的统制官,都认为言之有理,读书人就是会说话,纷纷请求为国效命。
待众将下去备战,刘锜单独留下白野。
“听闻长风与岳太尉相交莫逆,顺昌一旦被围,你说,岳太尉会不会派兵来援?”
白野一时间没明白刘锜的意思,“太尉这是何意?”
刘锜也不卖关子,“相信岳太尉有自己的进军计划,自家要你告诉岳太尉,顺昌有我刘信叔,无虞。”
白野很快想通其中关键,若是刘锜在顺昌将完颜宗弼的大军咬住,岳飞北上将再没有阻力。
哪怕顺昌危急,只要岳飞的动作够快,金兀术也不得不放弃顺昌回头应对岳飞,否则就有粮道被断的风险。
果然,能被史书记载的名将,都有其过人之处,就冲这份敏锐的战场嗅觉和战局推演,白野便自愧不如。
当即派人传信岳飞。
绍兴十年六月十六日,完颜宗弼率领大军与突合速汇合。
同时还遇到了一队宋军斥候。
其中两人摔下马来,被金兵擒获。
正是刘锜早先派出的义军统领曹成。
完颜宗弼大马金刀的坐在帐中,“顺昌守臣乃是何人?”
曹成浑身抖得如同筛糠,绝对值得一个奥斯卡小金人,“是...是陈规。”
“守军有多少?”
“已不...不足两万。”
次日,完颜宗弼率领亲将来到顺昌城下,突合速在等待援军之际,又佯攻过数次。
此时顺昌四门的羊马墙均已战毁,宋军全部收缩进了城内。
完颜宗弼望着眼前并不高大的城墙,“顺昌城墙比之开封如何?”
张通古摇头道,“开封城墙高四丈有余,这城墙不过丈余,如何能比。”
宗弼闻言大笑,“这城墙非但矮小,还煞是单薄,我十余万将士,仅凭脚尖即可踢倒,传令各军,今明两日歇息,后日卯时攻城。
诸将到顺昌府衙门口汇合用饭,诸军所得财物男女,任其自留,成年男子一律格杀。”
说完还折箭立誓,激励全军。
“哈哈哈...”
“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