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看到周侯灿醒了过来,一时间倒是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反而是年纪较大的郑御医最先反应过来,他快速伸手拔掉了还在周侯灿头上微微颤动的银针,快得甚至让一旁的茹鸣凤都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六十多岁了。
“灿儿,你怎的了,别吓娘啊!”孙氏率先在一众人中反应过来,拉住周侯灿的手,急切地说道:“要是你出了事儿,我可怎么交代啊。”
“娘,我没事,方才就是没带头巾,一时受了风,这才头疼的。”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孙氏犹在感激菩萨保佑,“要不咱今科不考了吧?”
要是刚才有人问这话,周侯灿可能真的要犹豫一下。但是刚刚的头疼让周侯灿拥有了这具身体的所有记忆,他决定搏一搏。
“考,当然要考,为什么不考?”
听到这话,周围甚至有人暗暗点头。
这才是没事的周侯灿。
周侯灿看着周围人的反应,虽然已经知道原因,但还是忍不住地感叹。
原来的这家伙从记事起就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加上从小身体就不好,本来是被他母亲孙氏拦着不让干重活的。
但他某天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事儿,往后便嚷嚷着硬是要读书。
可能是周侯灿小时候孙氏给他读过书的原因,孙氏对于读书这件事本身是不反感的。
可顺天府城中一个普通家庭哪里有供得起他读书的钱啊。
但周侯灿最后还是跟着一个先生,读上了书。
他当时已经九岁了,非常清楚自己读书的机会到底有多不容易,所以学习起来那可以说是真的废寝忘食。
有一段家里缺粮,饭都不一定能供得上,但周侯灿仍旧强撑着读书。
可他的身体又不好,所以好几次读着读着就直接晕了过去。
然而就算出了这样的事,他还是没有听亲娘的劝,依旧继续读了下去。
他可能已经忘了他最初想要读书的原因是什么,但在这段经历之后,他读书的初衷就变成了挣个廪膳生员,好让家里的吃穿用度能稍稍好一点。
要知道,廪膳生员每个月可是有六斗米的供给啊。
可能就靠着这个念头支撑吧,他在小三试中一路过关斩将,直接进了顺天府学做了廪膳生员。
再然后,他用了五年时间,硬是靠着对《尚书》的深刻认识拿到了顺天府的优贡名额,从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子进入了国子监。然后又一口气通过乡试,更是在不久前拿下贡士,以十九岁的年纪成为今科最小的准进士,比二十二岁的茹鸣凤还要小。
周侯灿都佩服他的坚持和韧劲,他的表现也确实对得起他的字。
虽然周侯灿现在还不到按古礼行冠礼的年纪,但由于考生登记需要字,再加上周侯灿家中已经没有男性长辈,学里的训导就提前给他起了个字。
学谦,意为学海无涯,故而要时刻谨记谦逊。
虽然现在的周侯灿也很想谦逊一下,下科再考,但重新为人,不拼一下,说得过去吗?
何况在刚才周侯灿过那些画面的时候,他总有一种感觉——原来的家伙实在是太顺利了。
就好像冥冥之中有贵人襄助一样。
就算抛开这虚无缥缈的感觉,殿试充其量也只是重新排位罢了,这种无本万利的生意谁不做谁傻子。
提前进入官场三年对他这种无依无靠、贫寒出身的士子来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毕竟三年之后跟现在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他还是要从底层做起。
难道他过三年再考就能考到一甲和二甲之前吗?
大概率不会。
周侯灿表完决心,便转了个身,朝着茹鸣凤说道:“瑞父,这几日实在是有劳了,害得你天天到我这儿来。”
“无事,无事,”茹鸣凤一边摆着手,一边瞥了周侯灿一眼,“到时候发达了可别忘了我啊!”
茹鸣凤说这话的时候都忍不住笑,他一说完,周侯灿看了他一眼,也笑了起来。
“到时候还不知道谁提携谁呢?是吧,茹大官人?”
周侯灿也是调笑着回了他一句。
对原来这个家伙来说,茹鸣凤真是他的至交。
在国子监里,周围都是二三四十岁苦熬了大半辈子的人,还真没多少人看得上他们这样的小年轻。
周侯灿和茹鸣凤两人都生长在府城,加上二人年纪相仿,有着共同的话题。所以二人这一来二去地就熟了,渐渐发展到了现在无话不谈的程度。
“好了,说真的,四日后你有多少把握?”茹鸣凤停止玩笑,严肃道。
“多少把握倒说不上,最低也是外放知县,我已经很知足了。”
凭借自己对周侯灿拼命学习劲头的了解,茹鸣凤根本不信他这一番话。
他是绝对不相信那么用功学习的周侯灿会满足于一个知县的安排的。
“那行吧,既然你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鲁司业的话我也带到了,我就先走了。”
茹鸣凤说完,揖了一礼,没等回礼,便转身离开了。
看着茹鸣凤略微有些决绝的背影,周侯灿明白,茹鸣凤有些气愤了。
或许是觉得自己不和他说实话,到现在还在骗他,也或许是别的什么。
但是,在这件事上,周侯灿确实没有绝对的把握。
殿试是不黜落,但排位主要看卷面,内容反而在次。
而由于家境原因,周侯灿的书法功底实际上并不是很好,这也导致了他前两次考试虽然都考过了,但都吊在榜尾。
有个这样的前身,周侯灿实在不好说什么。
他自己虽然由于业务需要读了很多繁竖本子,但认识繁体字毕竟不等于用毛笔写繁体字。
那完全是两码事。
所以现在周侯灿面临的就是这样一个尴尬局面:他自己虽然认识繁体字,也有原来周侯灿的相关记忆,但是他却不太会写。
或者说写的不太好看。
“灿儿,你……我怎么说你好呢?”目睹了刚才一幕的孙氏无奈地说道。
周侯灿看着孙氏责备但又宠溺和不舍的眼神,心弦不知道怎么就突然颤动了一下,说道:“娘,没事儿,咱又没有门路,能有个知县当就很好了。”
“唉,”孙氏叹了口气,“都是娘没本事,不能让你当大官。”
说到这儿,孙氏好像也深有感触,呢喃着看着远方。
周侯灿看着孙氏垂下去的眼睛,再也忍不住了。
前世他也经常听过这样的话,当父母的总是会认为自己没有为自己的儿女们提供最好的东西。
但这中间的事情,又怎么能说得清楚呢?
周侯灿再也忍不住了,他一下扑到母亲怀里,说道:“娘,你别说了,这些年要是没有你,我又怎么能到现在这一步呢?”
他说的是实话。
这些年要不是孙氏一直拉扯他,他根本没法读书,又何谈有今天呢?
“娘,等我做了官,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周侯灿抱着孙氏,语气坚定地说道。
既然已经重活一世,那就好好把握当下,来弥补上一世的缺憾吧。
“好,好,娘等着,”孙氏的脸上全是满足的笑,“我的灿儿长大了,出息了!”
孙氏又看了周侯灿一眼,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灿儿,你爹要是知道你有今天,该有多高兴啊!”
“娘,我爹这些年呢?”周侯灿本来没想起这一茬子事儿,但孙氏既然说了,他便顺便问了出来。
“你爹啊,”孙氏犹豫了一瞬,“他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人了。”
周侯灿似懂非懂地听着孙氏有些驴头不对马嘴的回答,反应过来这个时候不是问这种问题的时候,于是便擦干脸上的眼泪,站直身子,对孙氏说道:“娘,我们还是进屋吧,现在外面还凉着呢。”
“哦,你看我这记性,走走,赶紧进去,”孙氏有些慌张,“你才刚好,不能吹风的。”
进了家门,孙氏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从灶台上的和面盆里掏出一个饼递给周侯灿。
“这是娘早上在街口的陈四叔家买的,还温着呢,你快吃了吧。”
周侯灿接过饼,咬了一口。
虽然已是半凉,但依然有着烧饼特有的焦香气。
“娘,儿现在也出息了,你以后就别在外面做工了。”周侯灿正吃着饼,突然冷不丁地蹦出来一句,倒是把旁边正津津有味地看着他吃饼的孙氏吓了一跳。
“没事,娘不累,你到时候也是需要打点的,娘也不认识人,到时候把这些年攒的钱都给你,还得你自己去活动。”
孙氏倒是不以为意。反正这些年她都这样熬过来了,也不差这一段,何况她目前能想到的能帮到周侯灿的方法也就只有这个了,怎么会轻易就不干呢?
周侯灿沉默了,他静静地啃着手上的烧饼,只觉得每一口都无比珍贵。
自己虽然成了廪膳生员,但官府每月并没有供给他足够的米粮。
周侯灿当时还想去学里争论争论,但被孙氏拦了下来。
孙氏当时告诉他,说他们母子俩势单力薄,找上门去理论也没什么用,只能就这样认了下来。
少的这点粮食虽然不至于让这一家子过不下去,但孙氏觉得不能亏待了正读书的周侯灿,于是便每天去给别人做点洗衣服缝被子的活贴补家用,让周侯灿尽量吃得更好一点。
周侯灿看着母亲已经遍布褶皱的手,不由得暗下决心,自己一定要有所成就,让这些贪墨钱粮的不法官吏付出代价。
如果可能的话,让这个时代也变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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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了一觉之后,周侯灿精神抖擞地醒了过来。
在昨天下午的一番闲聊外加实地探索之后,他大抵弄清楚了自己家所处的位置——京城东南角的明时坊。
明时坊这地方说好也好,毕竟京城中寸土寸金,就没有不好的地方,何况明时坊处于东城,临近城门,更是有着漕运交通便利、货物易于流转的先天优势。
但要是说到弊端,明时坊的卫生条件和居住环境却不尽人意。
说穿了,一是人多,二是明时坊的面积也确实不小。
靠着有些模糊的记忆,周侯灿很快便大致适应了这个时代。
他简单地拾掇了一番,出了门就向西走,去拜访茹鸣凤。
茹鸣凤的家也在东城这边,但在东城的西边,也就是靠近紫禁城的那一侧。
路上不断有人跟周侯灿打招呼,周侯灿也微笑着一一回礼。
但出了明时坊之后,情况就有些不对了。
周侯灿能很清楚地感觉到有人在他身后指指点点,但当他转身想一探究竟时,却又什么都没发现。
既然不知道原因,周侯灿便索性加快了脚步。
没走几步,他就碰上了正朝着他这边走的茹鸣凤。
茹鸣凤提了一个小篮,他一看到周侯灿就连忙向他摆手。
周侯灿不明所以,跟着茹鸣凤到了一处僻静的巷子。
“学谦,你好大的胆子!”
看着周侯灿一脸无辜的样子,茹鸣凤此时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不知道你的事在这东城中已经传开了吗?甚至可以说现在整个京城二十八坊,好事儿的就没有不知道你的事的,你还敢上街?”
周侯灿还是一脸懵:“我啥事值得这么多人传?”
“你——”茹鸣凤提醒自己别生气,毕竟面前这人刚醒,什么都不知道,情有可原:“今科贡士,就属你年岁最小,又出了那档子事,人家想不知道你都难!”
“哦,”周侯灿也很无奈,“主要是之前我也没想到我能这个年纪就考上贡士,太高兴了。再说了,传就传呗,我还能掉两块肉不成?”
茹鸣凤没再多说,怕一不小心被周侯灿气出个毛病。
他直接把手里的篮子推给他:“这是我求家父熬的药汤,有安神静气的功效,本来想着去你家送给你呢,现在既然在这儿碰到了,你就自己拿回去吧。”
周侯灿接过篮子,看着茹鸣凤做出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倒是认真地行了一礼:“茹兄,愚弟我先提前祝你金榜题名了!替我谢过世叔。”
周侯灿说完,便潇洒地提着篮子转身离去。
他虽然没有去茹鸣凤的家中拜访,但也见着茹鸣凤了,也就没必要再腆着脸跟茹鸣凤走了。
何况茹鸣凤的心情看起来还不算太好,那就更没必要碰这个霉头了。
“周侯灿!”听到茹鸣凤的喊声,周侯灿适时转头,期待地看向他,想知道他会说些什么。
“记得到时候把篮子还给我!”
周侯灿一听这话,果断提着篮子离开。
茹鸣凤把他当什么人了!
他是那种不还别人东西的人吗?
“诶,我说学谦,你听到没有,记得把篮子还……”
周侯灿已是趁机跑远了,直接忽略了身后看上去像是来逼债的茹鸣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