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谢家酒肆,江小楼几人扶刀疾走,今夜无月,夜空中星光闪烁,街道上除了他们,空寂无人。
江小楼边走便吩咐着抓捕事宜:“小郑小周你们待会走另一边,我们沿途召集人手,然后在镇抚司汇合,找高百户出具驾贴……”。他顿了一下,又道:“姓何的捕头住所好找,但姓龙的还需打探清楚,估计得费一番功夫。到时我们分头行动,务必今晚将两人抓捕归案!”
“龙鹏飞这个名字卑职似乎听一个线人提起过,待会我们不妨去详细问问!”江小楼话音刚落,身边的一个手下开口说道。
“那好,一定得打听清楚,能调配这么多人手,这个姓龙的不简单!”
“卑职明白!”
听到门外铁锁合上的声音传来,沈锐才睁开眼睛,豆点般的灯光在房间里亮着。口再一次被堵住,好在那块蒙着眼睛的破布不知被扔到了哪里,沈锐慢慢直起身子,他环顾四周,这是一个类似储物间的地方,空间不大,没有窗户,那盏亮着的油灯挂在墙上,高度大约与成人的肩膀齐平,再往上看,便是木制的楼板。房间里似乎被清理过,除了一个笨重的木桌,没有其他的杂物。
墙壁都是青砖砌成,想要走出房间,那扇关着的木门是唯一的出路。当然,在这之前,必须解开捆住手脚的绳子。
房间里可以借助的便是那张古朴的方桌,大约是体积太大,不便于搬出去。用方桌带有棱角的木腿,有可能将绳索磨断,不过这个过程需要耐心与时间,必须小心谨慎,不能弄出太大的动静。
当然,现在还不是出逃的时候,两个男人此时在外面的房间里说着话,大约是在交流寻花问柳后的心得,说到兴奋处,隔着墙就能听到很大的淫笑声。
他们睡觉之前有可能还会进来看看,所以,到他们熟睡后再动手才保险。
夜的潮气在空气中慢慢浸润,从夜空中向下望,密密麻麻或高或低的房屋中,只剩星星点点的灯光,这意味着,黑夜已渐渐走入深沉。
离关押沈锐不算太远的一个院子里,铁沙帮帮主铁无痕还未曾睡下,他五十来岁,身材中等,偏瘦,貌不惊人,唯一双眼睛精光四射。
亮着灯的房间里,还坐着几位铁沙帮的重要人物,几人的谈话已进入尾声,但是还未到结束的时候。
“大哥到城里托人,协调我帮与青虹帮之间的冲突,对方怎么说?”问话的是铁无痕的弟弟铁无心,乃铁沙帮金字堂堂主。
铁无痕摇摇头,“很不理想,对方放出话来,以后码头的活儿,二一添作五!”
“岂有此理”,铁无心怒气冲冲,将蒲扇般的大手往桌上一拍,“他们才来这码头几年,他们有多少人,就想与我们平起平坐,真以为老子怕了他们!”
铁无痕看他一眼,叹口气道:“如果武力能解决问题,我还去求人干什么,要动脑子想想,我帮越来越艰难的原因。一方面李、王二位大人左右逢源、坐山观虎斗,他们底下的一帮属吏不愿得罪甚至偏袒崔济恒,另一方面……”铁无痕指指天上,“我们上面没人啊!”
铁无心闻言无语,他深知哥哥的苦衷,如今这通州码头上,条条舌头都咬人。实际上,通州码头并不是一处码头,它共有石、土二坝,都乃朝廷卸粮的官家码头,当然也还有专门的民用码头。官家码头管理森严,附近不允许民众居住,在码头淘生活的大都住在民用码头附近,包括他们铁沙帮与崔济恒为首的青虹帮。
铁无痕口中的李、王二位大人,乃是主管石、土二坝的官员。李万候李大人是通州判官,主管石坝码头。王齐勋王大人乃通州同知,主管土坝码头,他们分别督理土石二坝漕粮转运事务,“无事则居本衙门,有事则居二坝官厅,以便行事。”实际上便是码头上的土皇帝。
初时,官用码头卸粮卸货由专门的船户负责,后来与明朝军队的卫所制一般,因受各级官员盘剥,船户逐渐逃亡,终致没落,不得已才效仿民用码头,改为雇佣制。但官员们不可能一个个的找人干活,只能把卸船的事交给某一个团体的领头人,由他负责卸货事宜。后来,各团体因利益所趋,或合并或拆分,逐渐发展为帮派。铁沙帮也就是在这个阶段才慢慢壮大起来的。
铁沙帮共分金木水火土五堂,今日五位堂主悉数在列,铁无心下首位置坐着火字堂堂主庹烈,庹烈身材高大,性烈如火,只见他咬牙切齿地道:“这帮狗官……吃了我们的孝敬不说,一定还得了姓崔的不少好处,唉!这样下去,我等怎么向下面兄弟交待啊!”。
“俗话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就算我们能接受平分,保不准日后他们还会得寸进尺,到时我等将退无可退!”对面水堂堂主瓮声瓮气地说道。
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正是铁无痕心中所虑。在这通州码头上,铁沙帮一家独大多年,已经引起了码头官员们的忌惮,崔济恒所带领的青虹帮的出现,可以说正合官员们的制衡之道。
但官员们所期待的平衡实际上很难出现,即便出现,也会是昙花一现,利益驱动之下,人的欲望肯定是有增无减,今天官员们打压铁沙帮,必定会令青虹帮自信心膨胀,之后便会挑起事端,进一步压缩铁沙帮的生存空间。
码头上的饭碗就这么大,铁沙帮想要生存,必须要奋起反抗,这一来混乱不可避免。若这时作为仲裁者的官员们不偏不倚,尚可好说,可实际上一碗水难以端平,正如铁无痕前面所说,上面没人,受打压的是始终是铁沙帮。
说白了,一个铁沙帮在那些高官眼里,屁都不是,散就散了呗。以后青虹帮一枝独秀,也不是问题,就当是养了一头猪。
是猪,总得养肥了杀才好。
急促的脚步声中,门口亮光一暗,一个人影站到了门口,众人循身回头,发现是帮主的贴身随从文胜勇。
“什么事?”铁无痕望着门口问。
文胜勇看看屋里几位,面有难色,低头报拳行礼:“帮主……”
铁无痕心中明了,这是有要事,不方便当众禀报。他挥挥手,“大伙都散了吧,对了,今日接巡检司告知,明天有京城工部与户部官员前来码头,验收码头修复与河道通竣情况,要求我们近期不要生事,时值特殊时期,大家记得回去之后约束手下,都明白吗?”
“谨遵帮主教诲!”众人站起,齐齐抱拳应喏。
站在门口的那人闪身立在门边,待众人鱼贯而出,这才进得屋来。
“怎么了小文?”
“帮主,安息贵有消息来!”文胜勇低声说道,随手递过来一张纸。
铁无痕接过来,看完后良久不语。“你怎么看?”他问。
“属下以为,这不失为一个扳倒青虹帮的机会。”
“他连肉票的身份地位都没弄清楚,就凭肉票出门带护卫?这年头只要有银子,出门带护卫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安息贵费了好大的劲才取得他们的信任,若这一次不能致青虹帮与死地,下次可就难了!”
“属下知道,但青虹帮这几年已经很少做高风险的违法买卖了,属下担心错过了这次,以后再想抓到他们致命的把柄,可就难了!”
“理是这么个理……”铁无痕站起来,负着手在屋里踱起了方步,从安息贵传来的消息上来看,青虹帮绑来的肉票最起码也是一个富家子弟,这年头不一定有权才有影响力,有钱的商贾一样举足轻重。能挣下诺大家业,没有官员的助力基本上也不可能,只是要看背景官员的能耐有多大罢了。
文胜勇说的也是实话,错过这个村,很难有下一个店了。但他作为帮主,不能头脑一发热就匆忙做出决定,毕竟他要为全帮上下的生路负责。
救这个肉票也不是不可以,但救了之后如何才能让自己得到最多的好处,还有后续产生的一系列影响也得考虑周全。
最好的结果,他们救下肉票,肉票的后台够硬,青虹帮覆灭。次一点的结果,肉票的后台一般,不足以扳倒青虹帮,但事情若闹大,青虹帮遭打压,最起码会伤筋动骨。至于坏的结果,肉票没有背景——其实这不大可能,安息贵能在青虹帮站稳脚跟,眼力还是有的。
从长远看,这单买卖即便是次一点的结果,铁沙帮也会是最大的受益者,只是这受益也许是暂时性的,等风声一过,铁沙帮说不定还得遭到反噬,这反噬到不是说担心来自青虹帮,而是那些官员们。
铁无痕与官员们交往多年,深知他们的秉性,官员们的心思你永远不懂,今天你救下肉票,做了好事,他当面称赞你侠肝义胆,事后一思量,这是不是铁沙帮为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有意为之?毕竟在这些官员心里,只要发展为帮派,都是社会的不稳定因素,通俗点讲,乃是卖陶罐的摔一跤——没有一个好货!既要用又要防是官员们对帮派的共同认知,只要怀疑的种子发了芽,以后暗地里多半会给你下绊子。
这两年青虹帮在有心人的扶持下,渐渐坐大,铁沙帮处境堪忧,两派帮众势同水火,大有有我无他的趋势。如今青虹帮被他们抓住把柄,下面的人肯定急于扳倒青虹帮,自然很难考虑到一些深远的东西,但他作为掌舵人,若不全面考虑,那离铁沙帮的没落,也不会远了。
所以,即便要救人,也得有个方式章程,既要将人安全地救出来,让青虹帮永不翻身,又不能太出风头,将自己置与风口浪尖之上。
“那你认为我们当如何解救肉票?”铁无痕问文胜勇。作为当家人,心里虽然已拿定主意,但集思广益的态度还是要有的。
“属下以为,为防夜长梦多,可让安息贵今夜择机动手,将人救出之后,先藏身我帮,待问清其身份,明日一早再前去报官,这样既打击了青虹帮,又可让肉票对我帮感恩戴德,此乃一举两得之法!”
铁无痕听了暗暗摇头,还是目光短浅啊,这也没办法,像他们这样以苦力为主的帮派,有学识有见识的当然不屑与他们为伍。
文胜勇在铁沙帮,也算矮子里面的将军了,他是本帮帮众子弟,自小聪慧,上过几年私塾,如今刚过三十,跟在自己身边也有十余年,经验是有一些,也有一定的见识与能力,乃铁沙帮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若轮心思技巧,恐怕还在诸位堂主之上,但心胸格局还是不够大。
这些年文胜勇虽为随从,实际上铁无痕也很注重培养他,很多事情文胜勇办的也不错,当年青虹帮初现锋芒时,也是文胜勇提议在青虹帮安放一枚棋子,以备不时之需。如今看来,这步棋走得不错。
文胜勇见帮主背负着双手走来走去的沉吟不语,看他侧脸,没有往常那般有欣赏之色,便知自己的回答不合其意,他心道救人能救出什么花样来,主要目的虽然是打压青虹帮,但搂草打兔子,若被救之人身份显贵,有感恩之心,往后铁沙帮也算有了倚仗,帮主还在犹豫什么。
“这样,”文胜勇还在猜测铁无痕的心思,冷不防铁无痕转头发了话,“你通知安息贵,今夜晚些时候再动手,未免打草惊蛇,我们这里不能相助什么,要他自己要小心些,务必确保救人成功!再一个,救人之后不要带往我帮,直接领他到巡检司衙门,之后我们再择机而动!”
文胜勇也是聪明人,很快想通了铁无痕的用意,不由得佩服其帮主的远见卓识,这样做的好处是,晚些救人,大多人在熟睡中,不仅成功率高些,还能避免一些意外,譬如不会过早给青虹帮发现,这个其实不用铁无痕吩咐,他也能考虑到这一点。
妙就妙在不将人领回来,而是直接到巡检司。这样做的好处是,就算青虹帮发现,铁沙帮也不会首当其冲,再一个,将人领回来,青虹帮若反咬一口,来个拒不承认,也是可能的,说不好官府还会认为他们有贼喊捉贼的嫌疑。
想到这里,文胜勇豁然开朗,忙笑着点头,“帮主英明,是属下鲁莽了!”
铁无痕见文胜勇很快明白其中关窍,便也夸奖了他几句,接着两人就细节问题推敲一番,为防最坏的情形发生,暗中调派人手的事也授权文胜勇一并去办,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文胜勇才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