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忆旧繁华蔡府门(一)
“你干的好事!还拍着胸脯说这个董银节老成干练。是够老成的,人家刘安明,堂堂知州,淮东宣抚使,接到诏命一路急行,不到十日就到任楚州,赶紧去救火,他倒好,一个小小的通判走了一个多月才到任;干练是够干练,进了淮东,敲诈勒索州县,手段百出,敛财有方啊,他那点小聪明全用在这上面了?”蔡京说完后,一口气没接上来,坐在那里呼哧呼哧地直喘气,“孽子,你说,你收了他多少好处?”
“伯郎,我真没收他多少好处,我只是看他是老进士出身,又看过他的履历,转历地方办事能干,磨勘皆优,却万万没想到是如此不堪的人。”蔡脩现在是打死都不承认了。一边应答着,一边盘算着回去后把董家小娘子打发出京避避风头,先安置到中牟县去,自己在那里还有一处山庄宅子。哎呀,说到那小娘子,可真水灵,尤其是床榻间那种让人怜惜的叫声和姿态,真是让人欲罢不能,这样的尤物自己怎么舍得丢弃呢?
蔡京冷冷地看着口不由心的第七子,“你以为我不知道,董银节的女儿把你的心窍都迷惑了。”
“伯郎,绝对不是这么回事。我和董家小娘子是两情相悦,我与董大人是以文会友,惺惺相惜罢了。”说到这里,蔡脩的声音低了下去,这些话他自己都不信。
“七哥儿,你几个哥哥,或早逝,或被流放,我身边现在只有你。原本我想把你引为中书舍人,带进政事堂去,当我伴当,协助我处理政事。现在出了这么一件事,我如何跟管家和唐相开口。”
蔡脩喏喏地答道:“孩儿才学浅薄,难付重任,跟着伯郎去政事堂,误了军国大事就不好了。”
蔡京是老狐狸,如何听不出自己儿子的心思,名义上是怕误了大事,实际上还不是怕没有空闲去吃喝玩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蔡脩此前敏而好学,性格也比大哥蔡攸好很多,蔡京也一度好看他,想培养成接班人。只是这两年,蔡脩养了几个门客,便性格大变,完全变成了纨绔子弟,现在看来已经难堪重用了。
蔡京盯着自己的第七子看了许久,最后长叹一口气,躺回到长椅上去,闭着眼睛,挥挥手道:“你走吧。”
蔡脩行了一礼,急匆匆地离开了。
过了好一会,一个人声突然在屋里响起:“伯郎,”
“哦,居安来了,刚从哪里来?”蔡京直起身子,面含微笑地问道。
“刚从元妙先生府上来。”
“居安,你又去元妙先生府上,有什么事吗?”
“伯郎,唉,不说了。”蔡攸欲言又止。
“居安啊,我大概能知道你的心思,言官曾说你在官家身侧论道家神变之事,演市井淫秽之戏以邀宠。你从小最聪慧,却读书最不用心思,现在后悔了吧。官家最喜奇巧,才学多样。喜书画,喜诗词歌赋,喜论道,喜市井戏谑浮浪之语,你挖空心思,从论道和戏谑浮浪之语入手,终究不是正道。”
“伯郎,我来不是听你奚落的,算了,不说了。”蔡攸停顿了一下,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继续说道,“伯郎,你以为我愿意。我虽然只是赐进士出身,但总是读过圣贤书,知道礼义廉耻。要知道如今,当初真该在书画诗词上下狠功夫,也不用做着遭人鄙视的勾当,可惜以后这种事都难做了,只能靠戏谑浮浪之语能偶尔讨得官家欢心了。”
蔡京不由一惊,略加思考后开口问道:“难道元妙先生那里对你态度有变?”
“他原本就看不上我,连那些珠星璧月、跨凤乘龙、天书云篆之类的神变之事,都只是让他徒弟跟我去办理。我干巴巴地办好了几件,希望能通过他徒弟,讨得元妙先生的善待,可是,唉。”
“是唐佐尧?居安啊,如果是唐佐尧,你不必气馁。唐佐尧此人虽然低调不爱声张,但为父知道,他天资聪慧,过目不忘,不仅知晓佛理,更熟读道经。当年元妙先生还跟他争论了一番,不打不相识,后来还是他将元秒先生引荐给了当时还是端王的官家。”
“伯郎,这些我都知道,我那敢跟唐相去争这个,他那个钦定道藏总编撰官,可是官家和元妙先生极力让他当的。我只是气愤原本元妙先生对我有了几分善意,结果给刘安明给搅和了。”
“刘安明,他不是在淮东大发神威吗?怎么又搅和你跟元妙先生的事情?”
“刘安明从海外收集了不少前秦汉唐遗民带出去的道家典籍献给神霄宫,都是千年的孤本。元妙先生一看,喜出望外,那还有心思跟我搭话,又随便叫了个徒弟来招呼我就走了。”
听到这里蔡京心里不由一阵苦闷,这舅甥俩,怕真是我蔡家父子的克星。旁人没体会到,身为当事人,蔡京可是非常清楚唐维国的能力和手段。政事堂所有施政举措,唐国维觉得可以,蔡京也认同的,很顺利就能够通过,下面谁反对都没用;唐国维认可,蔡京却不认同的,他会想办法让举措改头换面,用另外一个面目和方式获得通过;唐国维不认可,蔡京却想通过的举措,不管蔡京用尽各种办法,唐国维都能把它摁得死死的,甚至连官家那里都去不了就无疾而终了。
“居安,我已经七十多了,年迈体衰,尤其是处理政事,看不了几份文字就眼花头昏。原本我想着让老七跟在身边帮忙,当我的眼睛和嘴巴,可是却被唐佐尧一言就回绝了。我上次去相,其中原因就是官家认为我公私不明,公器私用,现在老七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我还能说什么?唉,这段时间我在政事堂是苦苦支撑,但撑不了多久。唐佐尧比我年富力强,怎么熬都能熬死我。”
蔡攸没有说话,就静静地听着父亲说话。
“草木枯荣,年老病死,这是常事。原本我悉心培养你,想让你接受我和你叔父的传承。只是我和叔父位极人臣,要是你再得宠入相,言官不弹劾,官家也会忌惮。幸好你醒目,及时跟我反目成仇,这才打消了官家的猜忌。”
“后来我想着再从你兄弟中培养一两个出来,与你呼应,支撑蔡家荣华富贵。原本我是最看好老五和老七,谁知这两个不成器的家伙。最可惜的是老五,当初官家喜欢看中他,还想引他为驸马。要是那时他放下成见,跟刘安明交好,也不会有今日之祸。不过这都是我一厢情愿的。我现在才察觉到,这刘安明真的是一条毒蛇,对敌意非常敏感,一旦发现敌人,毫不犹豫地就是一口,又快又准又狠。现在想来,当初刘安明应该是察觉到老五对他的敌意,还有老夫对他的戒备之心,所以抓住机会先下手,先设计老五,再连及我。”
现在的蔡京就像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头,再给儿子讲述着过去的一些回忆。蔡攸也很安静地听着。
“唐佐尧和刘安明这对舅甥可真是一对绝配,都是才智超群之人,却又各擅所长。这次我复相,他们俩出力最大。开始我还洋洋自得,以为巧言令色蒙蔽了这对舅甥。现在想来,是人家利用了我,纯粹是唐佐尧想入相,把我推出当挡箭牌。”
“老五还在黄州当团练副使,指望不上了,我把心思放在老七身上,想趁着这几年我还能勉强应付唐佐尧,把老七推上去。可是这不争气的家伙啊。”
说到这里,蔡京居然老泪纵横。蔡攸也长叹一口气,坐在那里还是没有言语。
最后蔡京自己拭干泪迹,继续说道:“这个不成器的家伙,贪图人家女儿的美色,就到我这里保举人家为楚州通判。谁知他的这个便宜岳丈,一路上打着我们蔡家的旗号,敲诈勒索,到了楚州就被刘安明给收拾了。现在楚州的奏折已经递进宫去了,官家居然对我说,太师学问才干皆佳,只是教子无方。唉,我这把年纪,居然还要受此大辱。我真的担心,哪天会不会又被唐佐尧舅甥俩推出当替罪羊啊。”
说到这里,蔡京转向长子道:“居安,我上次去相,你也受到牵连。这说明在官家心里,我们父子虽然反目,但还是一体。所以蔡家的事,不仅是我的事,也是你这个长子的事啊。”
蔡攸默然许久,才喃喃地说道:“伯郎,蔡府的事自然是我的事,只是孩儿,孩儿愚钝,只能卖巧在官家那里邀宠,其余大事我怎么说得上话啊。”
“也是,也是。我跟你说这些,只是不希望你重蹈我的覆辙。”蔡京脸色微变,长叹一口气躺回到躺椅上不说话了。蔡攸见此也告辞走人了。
等到蔡攸一走,蔡京眼色骤变,混浊的眼睛里透着杀机和冷意,全无半分刚才絮叨老人的模样。
“这个自私自利的孽子,还想着只捞好处。只是现在我倒了,蔡家就跟着完了,你也一起完蛋,这么简单的道理想必你也清楚了,就看你这么应对了。”蔡京坐在那里,冷冷地自言自语道。
过了一会,都知宅奉命来参见,今晚是定期向蔡京回禀蔡府大小事务的时间。
说完了正事,蔡京随口问道。
“这些日子府上都有什么琐碎事?”
“回大人老爷,只是七哥儿时常要从公帐上支取钱财,诰封不答应就有些闹。”都知宅是蔡家的老人,也不用顾忌几位公子的颜面。
“那个孽子,每月只有三百贯例钱,多一文都不给,要是再敢闹,提将到我面前来。”
“知道了大人老爷。”
“还有什么事吗?”
“十三娘子这段时间一直在叫小的们在市面上收集刘探花的诗词墨宝。老爷,刘探花的墨宝很少流到外面来,所以这让小的们很为难。”
蔡京的脸上居然露出一丝罕见的笑意,“就由她去吧。收集刘安明的墨宝,你让七哥儿去办,他狐朋狗友多,应该有门路的。”
“小的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