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惊蛰(2)
同一时间的白耳军营也是一片紧肃,偌大的演武场上烧着七八桩红亮的火盆,在风中摇曳着光影,两侧的茅屋外俱都站着裹着棉衣的少年,此刻三三两两的聚在暗处,朝着最中心的一处茅屋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
那处茅屋亮着灯火,此刻其内犹然传出争吵声和哭泣声,透过纸窗能够看到模糊的剪影,其中一个稍显瘦弱的身影倒在一个男子怀里,正是张胖的娘亲,此刻正声泪俱下的哭诉:“我那可怜的儿啊!我那可怜的儿啊!我们张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啊!生了六个孩子,夭折了三个,累死了两,如今这唯一活下来的一个,老天爷也要把他收走么!”
她国子脸的厨子丈夫面上倒是清爽,此时难免露出颓丧之色,挽着他的发妻不断安慰着,目光往帘幕里处瞧的时候,偶有泪花和不知名的情绪在一起闪动着。
那边魏昌在屋子里不停的左三圈右三圈的踱着,然后头一耸跟头公鸡似的朝里头张望,不时的还大喊:“华老头!我爹是魏延!你一定要给胖子救回来,救回来我让我爹给你磕头!”
性格沉稳的杨纯拼了命的拉着他壮硕的身子不让他往里蹭,一边劝着他不要大吼大叫,以免扰了华神医救命,然则此时李子轩和陈恪俱都不在,白耳军营里已是没人治的了他的了。
李子轩此刻则双手奉着一封信帛,跪在白耳营后头的家眷屋外,今晚张胖和陈恪的事情惊动了整座营地,住在这里为数不多大人也俱都是这些少年父母或叔伯辈的长辈,此时俱都跑到前营去打听情况,还留在这里的唯一一人竟只是李子轩的生母徐氏。
幻想重归李家做贵族小妾的她自然是不会对张胖的生死有丝毫在意,更何况李子轩为了他这些泥腿子兄弟决然与李府闹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等于得罪了她这个以李府夫人自居的女人。
是以这些天来,她不仅拒绝住入江州陈府,寄居在白耳营中也总与他人格格不入,她年轻时流连于花街柳巷,出入的都是当地颇有身份人家的门槛,后来即便拖着个半大仔的李子轩,办起事来也照样不拖泥带水,游刃有余。
偶一住到这乡下般的茅屋里来与村姑装扮的妇人同处一室,难免觉得高人一等,觉得自己是天女谪凡,容贵貌丽,其他人都不配与之为伍,别人与她相处久了,自也觉得她脾气古怪,心高气傲,逐渐疏离。
这般闹得不过几日,她在军营中便又成了孤家寡人,偏是又吃不惯军中口粮,觉得粗粝难咽,李子轩只得请张胖的父母每日煮些软食,自己亲自端来,久了她又觉得食之无味,每每与李子轩提起富贵人家的锦衣玉食,便埋怨他当日不该与李严那般说话,使他母子如今受这无端之苦。
说的多了,李子轩每次只是沉默,唯唯听着,有时实在不耐烦,便会说一句:“娘,这么多年都熬过去了,咱就不能忍着这一口气?”
何必要去求那老匹夫?儿跟着陈兄弟一起闯军涯,等复了长安兴了汉室,自然会因功授爵,到时咱做自己的亭侯,有自己的封地和食邑,过咱自己的生活,也照样能够锦衣玉食,也照样可以。。。!!
“娘,当初他是怎么抛弃咱娘俩,那可是您一个字一句话亲口说给儿听的,那些侮辱,那些困苦,是娘亲自教给儿的,娘,这些您都忘了吗?”
“您不该忘的呀!”
每当说到此处,娘俩先前勉力营造出的母慈子孝的和谐景象就会给摧毁的一塌糊涂,徐氏就会声色俱厉的斥责他:“你懂什么!那陈恪,即便是他爹也不过就是个只会打仗的泥腿子,跟着陛下混了这么多年不过才是个将军,死后才追封了个亭侯,还是个有名无实的亭侯!而你爹呢?以降将的身份没过多久就被封为一郡大吏,之后更是做到巴郡太守,江州都督,这一切的都离不开他李家的推波助澜!”
她又说:“你别看现在关张两家正得盛宠,如日中天,可他们没有根呐!等陛下腿一蹬,他们就会被其他世家排挤,到最后逐渐失势,成了空有虚衔的假贵族,就算有本事的,也绝做不到你爹这样的大官!”
“儿啊!这天下真正得势的,说到底还是那些世族,陛下将来治国终究还是得倚靠世族,他们才是这片土地上的根!你只有攀着你爹这条根,你将来才能真正发芽,我们娘俩才能真的一辈子衣食无忧!娘说的这些道理,你难道就真的不懂吗?娘的这一片苦心,你难道就真的不理解吗?”
“你看那陈恪,说是要给他兵,给他权,到现在不还是什么也没有?住在这草房里,天天麻衣粗食的,你不还是个跟在他身后的土包子?”
说到这最后一句话时,李子轩终是忍不住愠色的拂袖而去,在之后的好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来看过这个含辛茹苦将自己拉扯大的亲娘。如今跪在这漫天大雪的雪地里,三跪行一叩首的接近门扉,最后终于膝行至窗棂旁,用略微打着颤的声音喘息着:“娘,您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可是儿还年轻,儿看的还没有您这般通透,儿,不甘心!”
“凭什么他们这些高官世族衣食无忧的站着吃饭,可以笑着,肆无忌惮的践踏那些养活他们的人?最该引领百姓过上好日子的贵族如今却反过来压榨百姓,他们已经变质了,他们已经腐朽了,他们该被消灭!该被推翻!”
在白耳军中最以冷静著称的少年,此刻悄悄将自己的熊熊烈火燃烧,他低沉的吼着,使声音只在有限的几丈范围内可以听清:
“人人皆觉得只要自己吃好活好,其他人的生死就可以不顾了,可儿不甘心,儿想趁着还年轻,做点有用的事情,儿想。。。摧毁他们!!”
“所以娘,儿明白娘的一番苦心,可儿既然决定要做这些事情,就注定要辜负了娘,娘,儿又要走了,这次要去很远的地方,做一些很危险的事情,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回来看您,您自己。。。得多保重。”
雪下的少年在黑夜里温淳的叮嘱着,絮絮叨叨了许久,大概是要他老娘多加珍重身体,春寒料峭,注意多添衣服,不要总是刻意保持身材,饭虽然难吃,但不能不吃,等等等等。说的多了,暗处的室内也没有丝毫回应,李子轩沉默了一阵,将帛书放在窗棂边,三叩首,而后起身,转身走到一半,突地又回头,对着黑暗的窗棂喊了一声。
“娘...儿走了啊?”
敞坝内盆火冷黄,在少年的脸上打了个转,直到他的身影从远处的两个拐角一转,再一转,不见了,窗棂里才发出一道嘤咛的声音,然后就见到雪白的光线下,有一只男人的粗茧大手从黑暗里摸到窗棂边,将那封信给抽了进去。。。。。。
前营里,魏昌的鬼嚎已经又上升了好几个层次,某一刻,汗湿了襟衫的华佗从后帘里出来,手里拿着块布擦着额头,见到魏昌就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叫你妈呢!再叫老夫不救了!”
见到神医出来,营地里的少年们都不自觉的凑了过去,想要打听一下张胖的身体情况,杨纯一边向性格古怪的华老头告罪,说魏昌不懂事,您别见怪等等,一边招呼着兄弟把这个傻大个往外拉,那边张胖的母亲哭戚戚的过来询问病情,华佗只是不停的叹气,低声说道:“史阿的剑法老夫见过,这几剑剑走偏锋,本不至于致命,但这小子先前就使了什么古怪的秘法,使内腑移位,骨骼变形,偏是史阿的剑砍的地方有些多。。。恰是有几处命中了致命的地方。”
这话一出,张胖他娘面骤失色,一口气没喘过来直接昏了过去,他丈夫赶忙上前揽住,大惊失色的唤着对方小名。
那边华佗已经又摊开针线,吩咐众人将妇人平摊在地毯上。
屋内人影浮动,私语不息,场面一时混乱不堪。华佗施针半晌方才缓缓起身,通告国字脸的男人说是妇人的病情已经稳定,切忌不可再受刺激,应宁神静养。
那国字脸的男人这才面色一松,再询问起张胖的伤情时,华佗犹豫一下,斟酌着说:“这孩子心中有牵挂,不愿就此死去,若能熬过今晚,兴许还有机会。。。”
正说着,却见人群一阵骚动,就听见有人说着什么‘李哥来了!’‘李主簿定有定计。’之类的话。循声望去,就见铺满雪衣的校场上走来一牵马的少年,他身披扎甲,手执长刀,一跃上马,十数盆火红的光照在他的脸上,雪花落在他的脸上,他的面色坚定而冷冽。
夜色下,雪白的天光与冷黄的火光交融在一起,铺在大地上,像是青色软玉镀膜的流水,都缓缓淌过银装素裹的原野。
李子轩身后是上百匹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白驹,那坐于白驹之上的,是北风大雪里举刀狂呼的少年。
“白耳精兵,愿救帅者,随我来!”
声音传开来,人群先是一窒,尔后狂呼雀跃,有人直接翻身上马,扯开棉衣露出铁甲,有人举步奔走,跑回茅屋里拾掇行装,许久之后,当大雪里的校场已满是骑着白马的骑士时,为首的少年才长啸一声,尔后在其他营地惊疑不定的目光下,率领这支三百人的骑兵队没入重叠的黑暗里去。。。
马蹄隆隆,大雪满弓,铁马冰河,尽入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