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惊蛰(5)
人影攒动的官道上,史阿艰涩的拿着两个黑馍馍,递给一旁已经被母亲包在怀里的小女孩,声音沙哑的道:“吃。”
小女孩头上已经缠着一块大大的灰布,上面依稀渗着点血迹,这时抬头有些畏惧的看向这个凶巴巴的男人,大眼睛眨呀眨的,看看史阿手里的馍馍,又看看她娘,直到她娘点着头柔声说‘没事,你拿吧’,她皱巴巴的小脸才扁了扁,接过馍馍一口咬了上去,几下全吞进了嘴巴里,顿时腮帮子鼓鼓的,她就在那嚼呀嚼得,两只手又捧着另一个馍馍,递给她的娘。
“娘,你也吃。。。”
她娘接过馍馍咽下去的时候已经哭了出来,不住的对着史阿磕头,嘴里不停的说着谢谢,那史阿只是站着他们的身边,手中握着剑,看向被雪覆盖的田庄,轻轻说,“快些吃吧。”
史阿最终还是没有斩杀这群流民中的任何一个人,他的剑法极快,又极其霸道,片刻间就挥出几百剑,将这些人的武器全部斩断,又斩道为沟,以强大的实力给了这群普通人极大的震慑,接着又从匣子里掏出几串五铢钱,算是从那几个农妇那里买来这些黑馍馍,却也不作什么均分之法,除了给这小女孩娘俩的两块馒头外,其余的便由得那群人分了。
然而人群还没来得及因为这有限的粮食重新打起来,远远的就见到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打马持枪,身后护着一辆马车,左右跟着百十来个持刀棒的家丁,奔走过来,将这处三岔道里的流民团团围住,那群农妇中有一个装扮稍好的这时冲上前去,趴在马车前哀嚎哭诉着,又以方言大骂着往这边指了指,那马上的男子顿时眉头皱了皱,手一挥,整支家丁队伍顿时肃穆的举着武器,朝这边压过来。
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陈恪原以为这场打斗在所难免的,正准备上去喊几声,却被身旁刀客给拦住。
那边这时又发生戏剧性的一幕,几个农夫过去架开那个农妇,其中一人对马车低头哈腰的说了一阵,那车帘才被微微掀开,里面露出一个师爷头饰的老者,朝着这边张望,那农夫又指指点点,用手势在空中划了几个大大的圈,又竖了竖大拇指,那师爷方才面带惊异的往史阿那边看过去。
片刻后,就见到他匆匆下车,面带笑意的带着几个人走过来,也不管其他人,抬手就对史阿笑曰:
“多谢。。。义士仗义相助,又疏财解难,实在当的一方巨侠的称呼,不知义士尊姓大名?可有家属?又欲往何方?若不嫌弃,吾主家王氏乃是符节县这一带有名的大族,可款待义士一二。”
他又转头打量了几名刀客一番,在陈恪与他身旁的刀客身上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这两位想必就是令郎与令嫒吧?呵呵,长得果真仪表堂堂。”
那名面容姣好的刀客闻言却是往后退了一步,咬牙握住刀柄,看样子是想做什么危险的事情,至于陈恪,他此刻尤然还没能消化完这句话的全部含义,偶一抬头打量一番那师爷,又转头打量一番那刀客,眼中带着迷惑,满脸问号的样子,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突然冒出一句:“这位老先生,我想你搞错了,其实我是男的。。。”
“哦,呵呵呵。。。”那师爷眼中闪过一副‘你是傻子吧’的神情,但面上却不带丝毫流露,也不理陈恪,继续摆着虚伪的笑容与史阿攀谈着,其实基本是他说十句,史阿才只说了半句,而且以他那极为沙哑的语调发出来,常常给人产生一种他压根没说话的错觉。
这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位师爷是想招揽这位大侠给他主家做护院,毕竟由于大一统的政治因素以及极度封闭的地域地理社会环境,曾经在先秦、西汉以‘尚义’为任侠主题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两汉之际,依仗个人武力横行州郡的大侠们受到官方军队的压迫和镇压,转而不得不托庇于当地的豪强世族,成为这些大家族的刺客、死士,以此来换得一寸栖息之地,‘尚义’的任侠时代逐步转变为‘逐利’的任侠时代,武侠的没落,成为大时代背景下无可避免的趋势。
当然,只是对大部分人来说的趋势。
就拿这位王氏家族的师爷来说,在平日里他是王氏家族中那些门客不得不巴结的对象,那些人所用钱财、吃食用具一应都要经过他手调度才能下发,久而久之他也见惯了这些平日里人前尊容的剑客在面对自己时低头哈腰的态度,此时见到史阿对自己的态度如此寡淡,颇有些不爽,思虑着要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见识见识自己的厉害,于是转身对着那批前一刻他还想着全部抓起来打死的流民,笑眯眯的张开手臂,做出海纳百川的慷慨状,笑道:“诸位,前面不远处的王氏田庄今晚就会有施粥,各位此时赶脚,速度快的话兴许还能赶上呢。”
惴惴不安的人群一阵骚动,这时俱都面色兴奋起来,有几个人已经在人堆里喊:“大老爷仁慈!”“王家大老爷是大好人呐!”
人头攒动,人群逐渐被感恩戴德的声音淹没,王家师爷一阵满意的笑着点点头,他负手环视,享受着众人的赞美,仿若救世救苦的大善人,自信而自豪的对史阿说着:
“怎么样义士,你都看到了,我王家世代仁义,为流民解倒悬之急,可愿来我王家小叙,吾家主人听到像你这样的奇人异士来访,必定扫榻相迎。。。”
他还未说完便看向史阿,以为他必定会像以往那些所谓大侠一般受宠若惊的拱手言谢,然后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去到王家,被王家富丽堂皇的大族气概所折服,接着他家主人会赞赏他识人有能,并把一应调度都交给他负责,过几天后他身边就又会多一个点头哈腰的,武艺高强的小跟班。
哦不,这话说的不对,怎么能说人家是点头哈腰的小跟班呢,他们是为生计,为家庭而努力奋斗的侠士,他应该对这些努力活着的人们示以最真诚的赞美,王家师爷想到这里将目光扫向不远处衣衫褴褛的两个孩子,眼里闪过一抹不屑和笃定。
他笃定,他一定会屈服的。
他将目光投向面色蜡黄的中年人时,发现这个脸型消瘦的剑客并没有看他,他的目光一直在眺望原野里阡陌交通的田园,那田园被积雪覆盖,但早春的暖意兴许已经催醒了一部分生命,此时正有星点隐约的绿意透过那白雪皑皑展露头角来,在不久的将来,这里会插满水稻、稗和芋,农夫耕田,农妇织绣,小儿在阡陌间奔走嬉戏,然后转眼到金黄黄的收获季节,人们收获他们辛勤劳作的谷物,温暖饱食的躲在茅屋里安度隆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一方水土,本应养一方人。
直到史阿想起来他身边还有王家师爷这么一号人物时,时间像是静默了很长时间,气氛已经显得十分尴尬了。
王家师爷带了一大帮子‘武艺高强’的家丁过来收拾不长眼的流民,声势本应浩大,手段本应酷烈,然则骤一遇到这等异士,他不仅折节下是的来屈身结交,还为他饶过了一群不知死活的废物,为显慷慨还要开仓施粥,委实已经给足了面子,然则在对方看来,这一切对他来说彷佛都不关紧要。
这确实不关他史阿的事情。
史阿就这么淡淡的扫了他一眼,也不打算回答对方的问题,只是用平淡到至极的声音像是在讲述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般说道:
“我年轻的时候曾随师傅来川蜀一带游历,那个时候也曾到过这里,那个时候这里的田地,却是比现在大的多,那个时候这一片,还是一些农人的地,我还看到他们的儿子在田地里玩耍,那个时候,你说的那个王家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地主,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蜀中的佃户变多了,流民也变多了,王家也变得大多了,师爷,你家以前的地,是不是也在这一片?”
那师爷闻言先是一愣,显然还没完全消化这段话,他脸上的尬笑已经以肉眼可见的迹象迅速消退下去,不过一会的工夫,他突然面色铁青,喉咙发出两声无力的干喝,像是说不出话来一般,他的目光转过史阿身边的几个刀客,接着投向不远处明器荷实的家丁们,投向笑容恶形恶状的下贱流民们,最后在夕阳映射下沟壑纵横的剑痕上一顿,却终究什么动作也不敢做出来。
那史阿却不再看他,他低头看了眼半坐在地上的母女俩,确认她们将馍馍啃的连块渣都不剩,轻声道,“想活命,别往王家去,去北边,去成都。”
他说完便转身,对陈恪几人说了一句‘走’,然后熟练的用布裹住剑,放进木匣里,向西迈步。
沙哑声音的余韵还未散尽,中年男人的身线就已经在夕阳的暮霭里挪动了好几步,他背对大道,面向橘色云彩里镶边的火球,一步一步的渐行渐远。
陈恪看了看那面色发青的师爷,又看了看史阿的背影,眼神突然亮了,他突然异常的兴奋,拢了拢肩上背木匣的藤条,拉起身边刀客的手,往前飞奔过去,嘴里欢快的喊着‘快走!’‘快走!’,他追逐着那道身影,像是在追逐着别的什么东西似的。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