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暗流(4)
有这么个老家伙在,刘备与他们的谈话自然就断断续续的,间接导致一天的谈判拖到最后也很没营养。
那老家伙他是知道的,当初操着把小刀说要把曹孟德的脑壳给切开,这间接导致后来的衣带诏事发——据说这神医华佗也在上面签过字的。
后来,当然就是震惊中原的“许都劫狱事件”,而经过那事之后,华佗就被拐到了刘备这边,至此都没再踏足过中原。
因为华佗的到来,刘备军状况倒改善了不少,例如今年据传得了重病的斄乡侯马超,就被华佗硬是吊着一口气给救了回来,享此待遇的还有本来就已经垂垂老矣的太傅许靖和尚书令刘巴,他们脆弱的身子底都在华佗的调养下有了很大的改善。
这不,自知阻不住刘备的赵云先是修书一封给了远在成都的丞相,接着又星夜把华佗这尊活佛给请了过来,在华佗的诊断和监视下,先前状若疯魔的修政狂魔刘备也只得搁笔置酒,老老实实躺在榻上养病了。
若不是今天是腊日节,陆逊又推说东南的战事紧张,说不定他都很难见到刘备本人。
“蜀主今年,六十二了吧?过完年就六十三了,还真是老当益壮,那曹操,好像也是六十几死的吧?欸兄长,你说这蜀主会不会明年就没了啊?”
陆瑁的口无遮拦换来陆逊一个冷眼,尽管此刻四下无人,又时夜间,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身为吴国出使蜀地的副使都拎不清的话,当真就不堪大用了。
陆瑁少时好学笃义,对于荆州之变他本也有自己的看法,再加上一个直率敢言的脾性,反而不被其兄所喜,这时看到陆逊的表情,便知道自己的兄长又在生气,撇撇嘴,也不再提此事。
一队人马拐过路口,原本宽敞的官道上却突然挤了一堆人。
按理说时值亥时,城中不该有如此大的人流量,不过恰巧今日又是腊日节,为了祭祀谷神以期来年丰登,城中各处都有草搭的简易祭台,而由于过多的活动,今日的江州城也是没有宵禁的。
陆逊行的这处官道上坐落的都是达官贵人的府邸,属于内城,因此此刻围在那处的人大多要么是官家的仆役,要么也是有些身份的人。
人群的最里端是一座六人驾的两拉马车,车台上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车下有一个穿扮富贵的中年妇女拉着另一个少年,死命的往府门方向拖动,不时还有几声破口大骂。那名少年明显十分抗拒,蹭在地上不肯走动。
这种事情有则有了,陆逊也不感兴趣,估摸着应该就是哪家的纨绔子弟兴游至夜也不肯回府,还得他老娘硬拽着回家,而看那妇人穿着体态,也应当只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妾,养有此子劣迹班班,又不得嫡母教养,只能说是封建贵族的又一个悲剧。
陆逊拿出信件着人通报一声使者的身份,自有负责维持秩序的蜀兵上前清开道路,谁料他这打马刚走到一半,那个拽着儿子衣裳大骂荒唐的妇人竟然一个纵身扑到他的马下,大哭着求他做主!
“求上官为妾身做主啊!我与我那苦命的孩儿自幼便流落乡野,与贱民同生,我是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他给养活大的呀,如儿大了,不要娘了!稍微混出点本事便什么也不听娘的了!上官您评评理啊!您说这事,他该不该呀!”
她又道:“我这儿子在战场挣命,那是拿血肉和性命在拼出头啊!如今好容易拼出点功名,他爹也赏识他,愿意将他纳回宗谱,他反倒死命不愿了!您说说看贱妇一个做小妾的,既不求名又不求功,将来也入不了李家的族谱,这般做,又是为了誰,啊?不还是想让他将来的日子好过点!可他却迷了心窍似的死命不答应,您说继续跟在军中求职,将来能有什么出息,说不定哪天一个不注意,命都没了啊!!”
眼见这徐氏她梨花带雨,纵哭流涕的哭诉,怪是可怜的,陆逊又是个文质彬彬的儒生,这被缠上了也不好不管,于是只好收起无奈,正色看向车旁的少年,说道:“子曰: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
“你母亲养育你不易,如今既认祖归宗,重听父命,何故不珍重之?”陆逊又抬眼,见到府门上写着李府,两旁石柱上刻着国之柱石四个大字,便知这是巴郡太守李严的府邸,于是继续说道,“李氏名门大宗也,族中多有贤才俊士,蜀中一脉更有李正方这样的王佐之才,你又何故推脱之?”
陆逊这两个何故本意是随性好心的劝说,谁料那车台下的少年听闻此言竟然双目通红,不客气的忿忿曰:“阁下不过一路过之人,不明情况,不知因果,仅凭我娘的几句碎语,便断定是我之错,仅凭这李家世代门楣,便说这李严是俊才贤士,真是何等的可笑!殊不知正是这李严当年流年瓦舍,又弃我母子于巷井于不顾,这才有我母子十数年的孤苦无依,世人只道他李严治世有方,殊不知正是因为在下活在他统治的郡县之中,目睹了这十数年来的官官相护,蝇营狗苟,这才明白在他光鲜的表面下藏的尽是些狼心狗肺!”
“混账!”徐氏闻言,目光抬向前处的李府,一时惶恐暴怒,泫然欲泣之际,还颇有力气的反手甩了李子轩一巴掌,直骂道:“逆子!我养你至今,就是教你欺师灭祖的吗?!”
这边刚说完,一直只有家丁守卫的李府大门里突然走出几个人,被护在最中间的那个衣着华丽之辈正是几人嘴里一直所争议的巴郡太守李严李正方,他脸上带着微笑,客客气气的将家门口的一堆人扫了一遍,接着盯向抱住陆逊大马的徐氏,柔声说道:“蕾儿……不得胡闹,这是我李家的家事,你去为难吴国的使臣做甚,快松手”
那徐氏见到李严出来,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原本的泫然欲泣变得更加婀娜诱人,直把那春意和悲情点成一个色字,只是蹲在那泣不成声的哭泣。
“老爷……呜呜……老爷……呜呜,妾身…啊…”
那李严见得徐氏如此,只像是见惯了般的轻呵一声,他一脸微笑的摇摇头,打转身来看向李子轩,道:“轩儿,还不快过来?你忍心看你母亲狼狈至此?如此,怕才是真正的不孝啊……你若入我李家,为父,自当不会亏待你……”
“你不是我父!”这个在战场上运筹帷幄,即便是在应对蜀帝刘备时也能应对自如的少年,此刻憋红着脸,低沉的怒吼着,他看看李严,又看看跪在大马旁低声抽泣的母亲,两行清泪自面颊淌过。
道路两旁,被蜀兵驱散开的行人并没有散去,此刻见到李严的说辞,已然将矛头对向进退维谷的少年,大抵说些什么“此子不孝啊”、“李公中正,怎么可能会错”之类的话。
众口芸芸,似如这漫天黑暗,压的世人喘不过气来!
李严立在府门前,他的微笑依旧那般淡然从容,只是若能细看之,自能发现那抹淡然的背后,有一股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与不屑。
他其实早就不记得徐氏的名字叫什么了,方才看过去的时候,竟觉得陌生,放佛头一次见此女,他甚至自己都有些惊异当年自己竟然睡了这么美丽的一个女子,还顺带生了个这么优秀的大胖小子。
人的记忆有时是脆弱和可笑的,这种脆弱所产生的悲剧恰恰印证了今日的可笑。
徐氏风韵犹存,他不介意纳回房中将来再好好宠幸一番,而她的儿子,那更是一个优秀的庶子,收到门中,将来也可以为李氏门楣的光耀更添风采。
他丝毫不知道,也理解不了他眼中小小的恩惠,竟是别人一生所求的希望。
而这希望摆到了他身上也就只能变成奢望。这点兴许李子轩早已看透,而他生在市井的母亲,却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