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一直无言前行,司马师跟随在后。经过弯曲密集的城东街坊,只觉屋宇间确是充满荒诡气息,大部分门窗紧闭,隐能听闻传出的嗫嚅窃语。
在能看到东城门的轮廓时,贾逵才再度开口:
“大王在临病卧前,已下达旨意,令立子桓公子的魏王世子位。”
“啊……”司马师不禁嘴巴微张,但想想眼下,又不觉得太意外。
“那么临淄候……”
“他之前醉酒多次荒唐闯祸,大王本早就不满。这次酗酒结妖之后,君候已基本成了废人,目前也在魏王殿中昏卧。”
司马师沉默下来,陷入思索。
贾逵回头看了看他,继续说道:
“大事落定,本应为安定人心的良讯。但现在人间异变,这些似乎没那么重要了……”
他话语中透着空洞迷茫,和不真实的无奈感。
“世伯此言……”
“你自己来看就知道了。”贾逵打断了他,指了指已在眼前的洛阳东门。
一丝萧瑟的闷风滑过,司马师闻到湿腻的气息。
他的鼻翼条件反射地抽动了一下。
跟着贾逵走出宽阔的城门,蓦然映入眼前的一切,令他双目睁圆了。
阴霾天际下,远处邙山的沉影模糊不清,本来城外傍着洛水的平原,此时化为一片深水巨泽,沉静且无边无际。
像极了妲己离宅所建的那片虚界之水。
洛阳东门外仅剩不大一片陆地,许多魏兵正在岸边忙碌营造着,司马师看到一些船舰的影子。
两人走进这营地,暗沉的水域旁已有一座新建好的船坞,带着赶工的痕迹,坞内传出叮当的铁鸣。
船坞幽黄色的灯火照着水面,却只能看到漆黑的一片,一些兵士正从浅水里打捞上些什么,泛着不明的磷光。
这不知有多辽阔的黑色水面,显然是异生在魏王破天后的短短时间内,覆盖了原本的大地,司马师望着这奇象有点发懵。
“子元,这世间,神鬼共行了……”贾逵喃喃低语。
过了一会,司马师缓过神来,问:
“世伯,那通告子桓大人世子位的旨令,能跨过这片异水,送抵邺城?”
“如你所见,我们正在急造可驶于这异水上的船只,最先前楼船将军部改造了两艘旧轻速艇,已派其带着旨令疾航向邺。”
“只是不知,他们能否穿过此未知的新世域,及时将旨送到子桓大人手上……”贾逵眼中有阴沉的忧虑。
“来,你来看这个。”他稍作停思,带着子元向船坞水边走去。
深色的水波打上岸边,几点水花溅到了司马师手背上,他举起手来一看,那异水其实是透明的。
巨大无边的深邃,才使得整个如海一样的水面,看起来漆黑无底。
贾逵领着他来到一队正在打捞的士兵旁,示意观察那拖上来的磷色物体,士兵们停下手中的动作向他俩施军礼。
司马师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吸引在那东西上,他不禁俯下腰身去细细察看。
形似鱼状的软泥,黏稠地糊在一起,表面呈灰白色的藻质,闪着微青的磷光。
他用手指头舀了一点,磷泥里面的触感却是刺肤火辣,一条条细小的焰状波纹在流转。
“这是……”他疑惑地看向贾逵。
“水覆大地之后,楼船部的兵士就在浅岸边发现了此物,取上来后,更才知其有奇特之用。”
贾逵命士兵荡来一只小走舸,把这磷泥涂抹在船舵,然后取出燧石打火于其上。
这怪泥立时燃起青灰色的小火,一个兵士将手放在那火焰上,居然丝毫没有灼烧烫痛。
司马师感觉一股暖暖的热流涌散开,同时,那走舸竟然就被这泥焰推着舵,自动在水面上向前移行起来。
他再仔细一瞧,那青色的温火,对船舵无一点损伤,在异水上幽幽曳动。
“这奇物,直接就省去了橹桨的人力,可以预见,世间的水事格局也会随之大大改变。”
看着那被异磷火力推动的船舸,司马师眼神惊异并思潮起伏,贾逵的语气里也一改消沉,透出兴奋。
“世伯,人间行妖异变,但这也是万古不遇之道机。”
贾逵侧看他一眼,子元冷俊面容下,浮出阴鸷的狂热。
他轻咳一声,转回头去说:
“突变之时,把握先机最为重要,洛阳之外其它各方,也定在摸索着互相联系。子元,邺城那边有子桓大人和你父亲坐镇,我想不会出什么问题。现在,我想遣你去关中,探看下长安那边的情境。”
司马师抬起头,脸色沉静地考虑了下,便对贾逵点首受命。
“鄢陵侯手握长安重兵,向来与子建君候交好,现天下形势和人间异境都在变乱,难料关于魏之大位他会做出怎样举动。你去早点探知,万一有什么不对,我们好未雨绸缪。”
“唯。”
贾逵又召来一小队兵士,吩咐他们将一艘,泊在坞边的轻型艨艟摇了过来。
“这队楼船兵连舰艇就交给你所用,此去西行一路上小心。”说着将一道已拟好的军令递给了司马师。
“世伯,多谢您了。”
“洛阳城中还有许多异事需要我处理,就不多耽搁了。子元,万望珍重。”
贾逵轻拍了他肩膀,眼中略有意味深长,便回城而去。
司马师对他恭身行礼告别后,随那一队兵来到艨艟上,熟悉了下船身,并装了两大桶那灰磷泥到船上。
楼船兵的领队名作王濬,姿容俊朗与司马师的年纪相仿,子元见他气度谈吐不凡,便与其攀谈起来。
“卑职是弘农人,家中世代官吏,天下大乱之际吾立志投笔从戎,以所学用效于世。”
了解王濬的出身后,司马师说:
“卿如此才志,原来是累世两千石的望族,子元喜与你共事,此行上多有劳了。”
王濬忙躬身拱手:
“谢校尉信任嘉许,卑职自当全力以效。”
队中连王濬一共九人,他介绍其他八人拜命于子元后,全队便去将干粮补给装船,准备起航出发。
司马师立在船头,向西望去心里微有忐忑,这时右腕上忽然一烫。
他额头筋一跳,下意识地向城门另一侧的水边望去。
青白色的裙摆,青丝绾成秀雅的发髻,其余未束之发在闷风中轻轻舞动。
如星般有神的一对狐眼含情,望着司马师,鹅蛋脸上满是如释重负之意。
子元看到娇妻,目中神光一荡,不由自主地向她招手,羊徽瑜疾步轻纵过来。
到得面前,司马师抓住她的双手,两人四目相对,半晌没有言语。
“君无恙便是最好,世间天下剧变之际,妾感应不到你,真是心中十分焦忧。”
望着那含水委情的大眼睛,子元低下头,将面颊贴靠在阿瑜的额头。
“人间往后,望与卿共行至终焉,看这异世的命运将引我们去何处。”
阿瑜垂下眉眼,忧虑之情,暂时被甜喜柔意覆盖。
接着司马师把贾逵的吩咐,告诉了她。
“嗯……西行探索,获得长安那边和鄢陵侯的消息,当下局势中的重要一地,我们也可看到更多这异世的究竟。”
子元把她介绍给了王濬与众军士,他们纷纷称校尉夫人并行礼。
一行十一人登到艨艟上,舵手点燃磷泥,船身立时启动,向前驶入无垠的异水之境内。
幽暗的水影轻荡,司马师靠在船尾回望洛阳,广阔的城墙渐隐于雾中。
天上有一股悲意升腾盘旋,在暗云里化成朦胧的黑龙形影,仿若盖世枭雄的暮年之殇。
子元轻叹一口气,返身进入船舱内。
已远去模糊的洛阳上空,点点滴滴的黑雨开始落下,渐猛成一片悲壮的肆意倾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