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三个走在后殿,格外深幽长远,走了好半天,周边尽是一道道古华巨柱,望不透前方玉阶雾重深处。
“扶苏殿下,昔日咸阳,是何样光景?”
司马师走在沉雾中,有些发闷,便问白山猫来找些话说。
“骊山之下,阿房宫起,集六国之精华,宝华神瑰,不似人间。城中雄伟繁富,民熙攘安聚,坐秦川龙身,天下至华皇都。”
扶苏说着,猫眼里不免有些,伤怀感慨。
子元想到暴秦之政,二世而亡,以及扶苏前生刚孝至冤死,不免确实有惋惜之感。
“不过,圣父皇法有极酷,或许那时的咸阳,也不会被大多数子民怀念吧。”
它猫眼低垂,收敛起灵光,只静向前行。
阿瑜听到此话,多瞧了扶苏几眼,司马师亦觉有点意外,不禁有些刮目相看。
他没有再接着聊这个话头,转而又问扶苏:
“话说你们秦国先祖,兴建咸阳之时,昔日天子之宗周镐京,墟址可就在不远?”
白猫摇摇头回:
“据祖上说,一直没找到镐京遗址。说来也是奇怪,按史说记述,以及西岐秦人的共同记忆,宗周遗迹应就在咸阳南方。”
司马师看看四周雾殿,擎天般柱起托御,铜鼎古纹华饰,若有所思。
再行一时后,前面终于见到一道廊口,深幽广阔,三道巨门皆开,外面凉风混着漆雾,徐散涌进。
他们顺着正中重木铜门而出,来时地下血狱的赤色,不见一丝一毫,仅有雾团灰黑滚动。
背后,巨大的周王殿,就如沉眠夸父巨身,安静隐入重重霭幕。
司马师刚踏入黑沉中两步,就感到前额一凉,冰沁的水滴,打落下来。
“雨……?”
阿瑜也是同样反应,娇眼翻上瞟望,她睫毛滑闪两点晶亮水光。
子元前纵两三丈,伸臂张怀,对着上方压顶的黑暗雾罩,迎向以体感测。
果然,身上伤战破袍服表面,瞬有几片落水湿洇,稀散飘雨渐至。
扶苏眯住眼睛,向上方左瞧右瞧,顺着雨向在搜视光源。
司马师亮开血煞赤瞳,视线透穿雾幕,寻见右前方远处,有一片雾气稀薄之地。
他带头向那边而行,视野渐清晰了一点,同时落雨变大,淅淅沥沥间,阴黑远处竟有水流涛波声出现。
顺着涛水响动,再踱步穿过一段迷雾,眼前出现一道栈桥。
栈桥之外,无边无际,不知此处地底还是通达陆上,又一片幽水辽阔,其上暗云夹雨滚滚。
栈桥边,有一只比来时所乘魏军艋艟,小一号尺寸的梭子艇,在轻轻摇摆。
四下暗无边际,他们登得艇上,几桶磷泥燃料,摆放在甲板后方。
司马师问问扶苏,它对幽水航行还无所知晓。
他自己下水,将磷泥涂到舵上点燃,和之前一样,船身自行前驱而动。
他跃回船头,遥望前方,黑暗幽沉的水云雨雾相连,再度驶入未知幽海。
黑雨缓落,并不是很强,阿瑜沾湿的鬓角,添增一抹暗媚。
“竟有这样的玄妙……”
扶苏看着船行幽水,张大了猫嘴。
子元向上望去,那些厚重黑雾低云,使他还是不能确定,是否仍在地底异境。
阿瑜这时轻唤他一声,过去一看,船头正对向前的不远,一道方正巨大石影,向上斜插入黑幕。
司马师摇舵,梭子艇绕其而过,巨石上雕纹画壁,像是古老宫殿的墙体。
在这巨大断墙后,视野被雨拨渐清,此起彼伏的残垣断壁轮廓,在幽水之上群起浮显。
他探下身子,从水面上用手指,捞抹一点废墟尘灰,再细望水中突出的宫体残形。
“我看,殿下秦祖未寻到的镐京遗所,就在此了。”
扶苏跃到船尾斜杆上,瞪大青瞳,瞄着这些水中巨大遗迹,观察一阵。
“少郎说得不错,还真是周王都城之形建。”
他们一只幽舟,穿荡在巨大城墟残石中,挥洒暗雨,沉远迷静。
镐京天子遗都,在天转地变的异化后,在这里秦川之下,幽海之上,就那么静静凝立。
如同定格在毁灭之时,永久的光阴瞬间。
司马师很想过去,仔细研看那些刻满古文字的墙壁,但幽水发出加剧寒意,头上黑幕降雨也在加重。
“少郎,看那边残破殿塔,我有秦灵感应,请转舵驶过去。”
扶苏的眼睛闪动起来,它头冲那残破殿影方向,鼻子抽动嗅嗅,身上白毛在雾雨里蓬动。
司马师摇动尾舵右行,梭子艇顺上阴风动力,顿时迅捷起速,在黑幽水面上破开一道磷波轻浪。
眼见着那处殿楼高塔残遗,轮廓与形状越来越清晰,在他们的艇侧,蓦地传来抽咽女哭之声。
司马师打了个寒颤,阿瑜也是脸颊一白,扶苏噌地向哭音处猛一转身,露出锋锐虎牙。
那是一块倾塌的屋顶,落在巨石重木叠浮出水的部分,一扇青铜门斜倚断墙,女音哭泣就从墙后传出。
风雨加剧,雾障聚涌,那片废垣几乎看不清楚,司马师犹豫一下,调转船头过去。
靠到塌檐下青铜门旁,他跳过去把船缆绳绑在,还残存的门柱墩子上,然后从另一边绕向断墙后。
他滑剑出鞘,悄声移到墙端,向后里探头一瞧。
墙后是半个阁间大的石板地,凸出水面几尺,地板上石纹皲裂,不断有泛荡的幽水从中冒出。
断壁角落紧挨铜门处,生着一团非常暗的火堆,晦红色火苗被黑雨打得不停摇摆,一个纤柔曲线的金衣身影,就蜷缩在火堆后面。
就是她在不停抽泣,司马师感到奇怪,这女子哭声其实相当压抑低微,他们在风雨船响夹杂中,居然一下就能听到。
阿瑜和扶苏跟转过来,扶苏的猫腿上,上岸时受雨水打湿一片,毛洇贴附露出肉色皮肤。
羊徽瑜盯着火苗,靠在子元背后,他试着挪步向前,想看清火后女子形貌。
此时一团风雾吹进,这一小片断垣浮地,暗红火色窜闪几下,女子所在墙角被短暂映亮。
柔白妖娆的小脸,美目挂泪,血一样鲜红的嘴唇上,还……淌满了真的血液。
子元脖子向前一伸,定睛一看,本就觉得眼熟,这下看清,顿时轻“呀”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