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进忠所为,最大的意义不在蠲免,而在让一个家庭,能省一个劳力,去从事女红纺织等旁业。”
申时行不由叹道:“确实如你所说,苏民本就赋重,又素无积聚,若再不以丝织为生,恐怕苏地早就民不聊生,饿殍满地了。哪里还会有天下”
“最近,晚生也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仅凭苏州一己之力,无法让朝廷达成减赋,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放下成见,联合不同立场、不同身份的人,一同为江南减赋出力?”
“你是这么想的啊……那你觉得联合魏进忠就有希望了?我看恐怕未必。”
“他若像其他税使一样,短视又无格局,倒也罢了。若他本身就心怀野心,或许能试一试。”
“是人都会唯利是图,江南又能带给他什么好处?”
“钱和粮难道不是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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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之于江南,其地位不言而喻。
江南,以镇江为首,苏州为腹,杭州为尾,湖州带山,松江负海为左右翼,常、嘉为喉脘肠胃诸经络,严州虽稍窎远,然地连杭界,高据山巅,抗蔽钱塘,不可它属,以之为足,然后可以扼险守要,而南都之左冯翊以固。
同时江南也是财赋集中之地,其渊薮足以称雄全国,但也毫不夸张的说,大江南北财赋所出全资水利。苏州延袤千里,外滨大海,内阻江湖,河流错综,寸土尺地皆获灌溉。
苏湖熟天下足,是指早先,民间种稻者十分而九,后来因江湖壅塞,清水不下,浊潮逆上,以致沙土日积,不宜于禾稻故取办于木棉。但苏州仍是江南稻米的主要产区之一,凭借水运优势,形成了许多专业市镇。
月城、信义、黎里、浒墅、平望诸镇都是米粮业市镇,枫桥镇更是凭米粮业,成为专业米粮经营和集散的市镇。市镇上的牙行歇家数以百千计,也包括散落于闾里的无数包当。
其实近年来,用歇家包揽粮里渐成积弊,危害多方,且废除歇家的呼声也越来越高涨。一是每遇征粮时,管粮取之歇家,歇家取之粮户,上下交征,指一科十,细节上处处都是漏洞,小民没有不受其害的。二是士绅优免制度与官员的政绩考核之间,矛盾越来越激烈,知县也愈发重视均田均役的推广。
一般粮户交粮,是经粮长/里长、歇家、县衙这样的缴纳顺序来,而魏进忠插手地方赋税,其方法就是:支使朱灵均控制歇家,让粮户所缴的粮,直接送到他指定的仓库,就不再经县衙一环。同样的手法,还用在了商业买卖的居间交易环节中,也就是让歇家、牙行代为征收各种商业税。
他的做法,与地方官员的做法恰是背道而驰,地方希望取缔保歇,他就大加任用;地方要完成政绩考核,他就直接插手赋税。所以,反对声最大的,也多是来自府、县衙门的堂上官。
只是,魏进忠在插手地方赋税的同时,同时还减免了百姓的附加之税,这似乎没一人提及,抑或心里都清楚,但都心照不宣似的缄口不提。
而参劾魏进忠的官员愈渐多了起来,进京的弹劾奏章里,亦是十封当中就有一二封,被劾主角是他。其实他自来到苏州之后,其所作所为,都有目共睹,可还是很多人选择不听不看,甚至装作不知。
当然魏进忠并不在乎,也知道他一旦插手了地方赋税,肯定招致反对的声音。但没法,他的‘远大’计划中,手握一手的粮食资源,是必然要达成的一步。其二就是海运路线。
刘时敏之前与魏进忠闹了不愉快,今日来找他时,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他毫无别扭之感,魏进忠就更不在意了。
“师弟,徐上海又有信给你。”
“耶?”魏进忠一听,蛮高兴道,“俺都好久没听故事了,他是不是又有新故事讲?”
“还不知,现在要念信吗?”
“念念念,俺正好想听。”魏进忠边说,边找座位准备坐下,“诶等等……”又忽然出声阻止刘时敏。
“应坤,应坤……“转而向门外高声喊道。稍顷,便有一人入内,正是刘应坤。
“干爹,可有事吩咐儿子?”
“呃,你去,去……备些下酒菜来,有烧鸡最好。”
“嘻嘻,干爹这是打算听评书?儿子也凑个热闹行不?”刘应坤打趣,转头瞧瞧脸色不太好看的刘时敏,又改口道,“儿子这就去备……”
刘时敏无语死了,但只能等刘应坤把魏进忠要要的小菜零食准备好,才开始拆信封。
魏进忠没注意刘时敏脸上神情的变化,只依旧兴致勃勃地回忆一年前在山东,与利玛窦和徐光启边吃烧鸡,边讲故事的情景。
“告诉你,读书人俺只佩服徐上海,不仅学问好,故事也讲的动听,不像其他文人。”
刘时敏嗤笑道:“那不叫讲故事,人在讲道理,只是把经史子集里很深奥的人物、事迹化成最通俗的语言说出来。”
“那不还是讲故事?你听那些庙观茶楼里说评书的,谁不是说古代的故事?那什么《说岳全传》,还有《兴唐传》,不都是讲古代将军的故事?”
刘时敏听得直翻白眼:“那都是明人写的话本子……算了,不与你争!”解释没用,遂不再与魏进忠争辩。
还好刘应坤没过多久就支使下人端来下酒小菜、并瓜子炒豆,橘柚查梨,一字铺排在魏进忠身旁的桌案上。
“干爹,儿子能不能也跟您一起,听听徐上海讲的故事?一直以来都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儿子也好奇啊。”
“行啊,”魏进忠一听,高兴道:“来来来,坐下坐下,一起!”
刘应坤笑嘻嘻的道了声谢,然后找来凳子隅坐一旁,“刘师叔,这就开始吧?”
刘时敏懒得计较,伸手拖过一张椅子坐下,然后开始拆信,取出信纸展开,先自己快速浏览一遍。看着看着,神情渐渐庄重起来……
“讲啊,”魏进忠边吃边催促他道。
刘时敏没有理会,又等了约莫片刻,才开口,却是未语先叹:“唉……”
魏进忠怪道:“怎么?今日你咋这般做作起来?”
刘时敏半嗔半恼道:“师弟,你喜欢听评书,那你觉得岳飞怎样?”
魏进忠望了他好一会:“忠臣孝子也!但你所问为何?”
“一等人,忠臣孝子,二件事,耕田读书……不说远了,其实本朝也有很多忠臣孝子,于谦听说过吗?王阳明又听说过吗?以及我朝开国元勋刘基,听过吗?”
魏进忠干脆放下手中酒杯筷子,看着他道:“继续,俺听你说。”
“他们都有共同的特点,就是文武兼备,自幼博览群书,习得天文、历法,兵法、性理诸书,且都来自江南一地。于少保是杭州钱塘人,新建侯王阳明浙江余姚人,刘基是处州府青田人。其实不独浙江,江东、皖南也多忠孝之家,就如太湖东山,莫厘王氏的王鏊,可称忠臣……”
“高祖皇帝曾说‘忠臣爱君,言为国。盖爱君者,有过必谏,谏而不切者,非忠也;为国者,遇事必言,言而不直者,亦非忠也’。国家财赋,专倚三吴,而苏松独甲于天下,则其劬劳疾痛之状,亦独倍于天下。今日民穷财匮,十室九空,无处不苦,苏松为甚……”
“王鏊曾于晚年,积极倡导江南减赋,他一篇文章里也提到‘今天下财赋多出吴中,税法未有如今日之弊者’,他的意思指税额之高,因而导致吴中的贫穷多流,里甲坐困,去往相牵,同入于困。故而贫者弃田以转徙,而富者尽卖其田以避役。所以吴下田贱无所售,荒而无人耕……此文,算是为江南减赋而努力的先行之人。”
魏进忠完全停了喝酒,背往后靠,靠在椅背上,冷眼看着刘时敏,不做声,不打断。
刘时敏缓了缓,继续道:“他的直言,虽未达成实际结果,却也让上位者有所触动,因而后来在江南一些州县试行一条鞭法时,其目的之一就是为百姓减轻负担。嘉靖十六年的苏、松二府,就出现过‘照田多寡为轻重,凡大小差役总其徭役数目,一条鞭征充。而在海瑞任应天巡抚时,又将在余姚、平湖等地试行的一条鞭推广至整个应天……”
“即便如此,整个江南并未因此而减赋,百姓的负担依然沉重。万历初张江陵亦言,田赋不均,侵欺施欠,读之使人扼腕。不与此时剔刷宿弊,为国家建经久之策,更待何人……但令人惋惜的是,此后不久……或许江南百姓再也等不来‘均粮足民’之时了。”
“呵呵,”魏进忠突然笑了,仿佛是评书听到精彩处而笑,“这就是徐上海今次的信?”
刘时敏点了点头。
“所以这次他没讲故事……”魏进忠又忽然改口,“不对,他也讲了,只是俺听不明白。”
刘时敏看着他:“为何?”
“果然是读书人……”魏进忠又摇了摇头,“不过,减不减赋,跟俺有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