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进忠谈妥了买卖就返回了义州。
又在义州盘桓了三日,期间也去马市上逛了逛,更换了几匹新马,然后就准备打道回京。
虽然要离开辽东,但留下了一车酒一车布,算是在这里留下个念想,看是否能抛砖引玉,给他引来新的财富源。这是他最本质的追求,尽管此时的他,对边镇辽东这地方,还一无所知。
唯一知道的,只是高淮这混子,正在辽东四处横行。
快入三月,苦寒之地的辽东,也越发有春天的气息。回程路上,魏进忠干脆弃了舒适的马车,改换骑马,自然速度也快了起来。
一行人重走来时的路,当再次路过宁远,又遇上祖家人,他们的盛情,让魏进忠又选择在宁远多呆了一日。
待再次启程,原本轻装前行的这队人,于是多了几车辎重。
不日抵达山海关,在这里,魏进忠已经听闻圣上对他的封赏。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所以他也没表现的十分兴奋,只是想着,要尽快返回山东。他还记挂着颜神镇的剿匪呢,以及青岛口的建设进度,能否赶上新一季的风向转变。
但封北镇抚司理刑都指挥佥事,还是让他有些意外。贾家兄弟倒是向他恭喜:“魏爷,恭喜恭喜啊。”魏进忠绝对算他们正儿八经的上司了。
“兄弟,这周嘉庆二位可熟?”他私底下仍以兄弟称呼他俩。
贾艾的回答更让他意外:“周嘉庆是原蓟辽总督周咏之子,包括锦衣卫指挥使李桢国,是三边总督李汶之子,还有锦衣卫都督王之桢,是王崇古之孙。他们都是文荫官,唯有您是圣上中旨升用,往后啊,像我兄弟这样的武人,就有盼头了,而不是只做脏活累活的贱隶。”
魏进忠十分惊讶,但再细想一下,就明白个中原因。不知什么时候起,锦衣卫的堂上官几乎成了有背景的文臣子孙录荫,而无世袭。原本不是这样,至少还有世袭、武举、功升三途升官。如今的锦衣卫里,武人出身且有功的,官至千户就算到头了。像他这样宦官任要职,而且不经兵部推用,更是从未有过。
“这就有意思了,难道师傅从中安排……”魏进忠暗自思忖。他不得不这么想,因为北镇抚司的理刑管事,说白了离锦衣卫掌印也就一二步之遥。虽说师傅掌的东厂,对锦衣卫有监视之权,但文荫官太多,师傅恐怕也不好表态。
一想到此,魏进忠心里对陈矩倒真有了三分真情,以前更多是讨好。而且这次他辽东之行,他指派给他的人当中,除了番子,就是锦衣卫的缉事,个个都精干。“师傅这是让俺培养自己的人吗?”
魏进忠颇有些感动,于是看贾家兄弟的眼神就有些不同,也愈发同情,又不想被别人揣摩到心思,便故意沉下脸:“老子还记得头一次见你俩,以为你俩是番子,吓得老子……”
贾艾一听,不禁尴尬:“呵呵,当时职责所在,魏爷莫怪哈,大人不记小人过。”
贾必也跟着应和:“对对,大人不记小人过。”
“话又说回来,你说的‘盼头’又在哪里?”
贾艾想了想,嘿嘿一笑:“魏爷,小的倒有一主意。”
“哦?说说看。”
“咱兄弟是武人,武人就该以军功升官。”
“但哪里又能挣军功?”
“依我看辽东就行。”
“哈,”魏进忠失笑,“嘎人头?”
“诶,非也,”贾艾笑道,“嘎人头能比得过李家人?咱兄弟是锦衣卫,可以抓奸细盗贼啊。”
魏进忠脑子灵光一闪:“好,你具体说说。”
“魏爷您啊,不妨多将东西司房的人派去辽东抓‘奸细、盗贼’,或者在广宁和辽阳这些地方另设街道房,那样更名正言顺。反正办具体事的,都是武人,没有荫官。”
魏进忠一听,懂了,也正和他意。他还真想过多派些人手去辽东,不为别的,就为掌握高淮的一举一动。他是不怎么信胡以平那样人说的话,不如自己派人做眼线。
“嗯,容俺回京再做安排。”
即便回京,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安排好了,他才好回山东。
从二月初离京,再回京时,已是二月的末尾。
京城已经春暖花开,明媚的阳光照在身上,人,骑在马上,春光懒困倚微风。
魏进忠就在这种状态下,进了京城。车队在进城前,已自行打散,后续的事,自有人安排妥当,他无需操心。
骑马进了内九门,他没有造次,依然缓缓而行。马蹄踏在街头巷尾,发出极有韵律的‘踏踏’声,伴着市井的嘈杂,魏进忠仿佛觉得又活了过来。他忽然想起那年四川,那间阴森潮闷小屋……当秋月打开小门的那刹,他知道他又活了过来。
彼时既此时,他‘活’了过来,唯一不同的是,活法已大不一样。
他在京城置了宅子,就在师傅的宅邸附近。回京后事情很多,但回家头一件事,当然是休整一番。剩下的事,然后再一件一件去做。
休整之后的头一件紧要事,自然是去宫里打卡。
一个偌大的紫禁城,东南西北都要打卡,当然时间也要耽误好几个时辰,最好还在皇上那宫里混碗饭吃,再说出宫回家的话。
出宫前,顺便去点心房,舔着脸找老熟人要点虎眼糖,用这糖再去御酒房骗点好酒出来。
晚间,魏进忠约了御马监太监刘诚来家里喝酒。这刘诚曾经与他同为太监刘吉祥照管,刘吉祥亡后,如今他成了御马监掌印的掌家。
他与御马监关系非同一般,外人理解他,是因为他念旧。他当然不否认,但深层的原因,也是原出他自己的考量。
御马监与司礼监,在内府二十四监局当中,本就是很微妙的存在。微妙在于,虽然司礼监大权在握,御马监却是钱袋在手,以及手掌禁兵四卫二营,这就是底气。
而且他一回来就听说了,田司礼否定了御马监请造火器的奏疏,而御马监堂上官也正为此着恼。
还不仅仅这些,过两日,田司礼还将从兵部请,同阅视京营。此次京营阅视离上次已睽隔六年之久,阅视虽然只做形式上的检阅,但从来都被称为内兵部的御马监,都只有干看着。
而在御马监曾经辉煌的年代,这些‘荣光’可与司礼监没半毛关系。在内柄兵,在外守边,由军功发迹,曾经是一条多么诱人的晋升之阶,御马监可都是独占鳌头。
如今的御马监,一如闷闷不乐的刘诚,唯有像此刻——缺月孤灯下,与魏进忠对影成两双,聊以排遣心中不爽。只是这本身就已经让他很不爽了。
魏进忠看在眼里,笑着道:“来来来,喝酒,想那么多干嘛?”
刘诚眼睛一瞪:“少来,老子成天还在挨骂,你如今倒是出风头了。”
“别介啊,谁不是在刀口上舔血的?你以为俺每天就轻松?”
“对,老子就看你很轻松。”
魏进忠咧开嘴,呵呵道:“轻松?俺有那高淮轻松?”
“他又怎么你了?”
“他倒是没怎么我。”
“嗤!”刘诚看着他,眼中戏谑之意更甚,“别以为你现在得宠,老子就要热脸贴你,你还是那德行,特么屁股一撅就知你拉啥屎。”
“艹!忒特么难听了!”魏进忠有一丝恼怒,“俺只是想怎么在他手里抢些买卖下来。”
“啥买卖?还要你抢?”
“貂皮人参呐。”
“诶,”刘诚一听,眼珠子一转,明白过来,“这倒是,他如今镇守那地方,就出这些。”
“那你给俺出出主意?”
“报歉,鞭长莫及,老子没主意。”
魏进忠笑笑:“一起发财了?”
刘诚眼睛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笑了:“一听你这话,就知你是外行。”
“怎么说?”
“你想染指貂皮人参?好,那我问你,辽东那么大地方,你知道具体哪里出参,哪里出貂吗?”
魏进忠想想,他还真不知道:“不知,不如你说说。”
“就算从沈阳卫出发,沿浑河、苏子河而上,一条走到苏子河上源,出柳条边,翻欠石岭,进鸭绿江和挥发河流经之地。一条是走到浑河上游,翻滚马岭,出柳条边,再前往乌拉部或者牡丹江流经之地。”
魏进忠一听之下,大为惊讶:“你咋知道这么清楚?”
刘诚面带得意:“我咋这么清楚,就不需你操心了。”
魏进忠愣了半天,想起手里还有酒,于是举杯一邀,自己先干。乘喝酒之际,心念电转,待放了酒杯,才笑嘻嘻道:“问问而已,别当真。不过,都谁的地盘?”
“哼哼,”刘诚也干了杯中酒,“你这才算问到点上。”
“听着不像在辽东镇?”
“辽东以东啦,苏子河那条是参路,如今建州夷的地盘,浑河那条是貂路,归海西乌拉部。哦,还有朝鲜,所以啊……懂了吧?”
魏进忠笑着点头:“懂了。”
“所以说啊,你想从高淮手里抢这买卖,笑话人了不是?他这没一手源头的只有强买强卖,你还用抢他?”
魏进忠不说话了,只是闷头喝酒,在没人看见的时候,眼底闪动着意味不明的冷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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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诚还是醉了,
第二日,魏进忠早起,梳洗一番后就出了门。
打马重走一条老路,昭回靖恭坊的北城兵马司胡同。他去拜访北镇抚司,不,是旧地重游;不,是新官上任。
这一路上,他又想起昨晚刘诚的话——‘你的心思啊,我懂!不就是想给自己在宫里留条后路吗,万一哪天你在外犯了事,或者混不下去了,重回宫里不至于被别人欺负?你可是这样想的?’
魏进忠不由笑了:“刘诚啊刘诚,你以为你就很了解老子?”
他又抬起头,看看湛蓝天空,这样的天空,跟宫里四面红墙围出来的天,完全不同——‘是,他是有这想法,不对?皇上的恩宠,就如别人说的,有雨露,就有雷霆,雷霆来了,三大殿都能化为乌有。靠谁?靠谁都不如靠自己。他是穷怕了,也不想再当龟孙子。’
“对了,徐贵……还忘了他,还有邱乘云,都等着吧,有你们的好。”
到了兵马司胡同,北镇抚司大门口,魏进忠下了马。一下马,立刻就有人上前伺候,将马牵去照料。而贾家兄弟早已在此恭候多时,见他到来,立即上前行礼:“标下拜见魏爷。”
“行了行了,免礼吧。”魏进忠假装不耐,打发二人起身。
“咱们锦衣卫的堂上官些,都在?”
贾艾回道:“王都督不在,其余都在。”
“哦,”魏进忠不再说话。
进了北镇抚司,记忆里那段往事,立刻又清晰地浮上脑海。其实也不过时隔一年,还不至于完全忘记,但置身此地,才晓得记忆这玩意,居然能清晰到连气味都能被细致复刻出来。
还有那只猫……
“对了,俺咋没听见猫叫?”魏进忠问道。
“猫?”贾艾愣了一下,而后脸色尴尬,“可惜了那只猫,听说后来被老鼠咬死了。”
魏进忠微微一颤,后被又起一层白毛。缓了老半天,才说:“无妨,等俺把临清的那只带来,就有了。”
“哦!”贾艾似又想起什么,连忙回禀:“魏爷,昨儿收到密信,是徐应元和赵进教的消息,说他们在寻您呢,说有十分紧要之事。”
“哟,这俩挨千杀的狗东西!”魏进忠先愣,而后怒道,“老子也正寻他们呢!如今这俩在哪?”
“临清啊,每天就呆在钞关里,就那宝临局。”
“他俩呆那里做啥?”魏进忠十分奇怪。
“听说在捣鼓什么东西,和一群人,还嘴严的很,居然打听不出啥来。”
“一群人?还有谁?”
“应该是马堂,听说他最近跑去了临清,就他还带了一个神秘人。”
“马堂?他去临清干嘛?”魏进忠皱起了眉头,“他不在天津好生收税,跑临清做甚?”
贾艾摇头,道:“要不标下发封密信,具体再打听打听?”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