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宗道在东征时,以‘策士’起家,为当时经略宋应星标下参谋官,但很快就升为指挥使,与经历、守备等官一同持令行事,后来获经略题授武职流官。”
“他参与了第一次明日和谈,在二次东征时,他的职衔从指挥成了都司,而且作为总督经略军门标下坐营都司,从宋应昌、顾养谦、孙矿一直到万世德、刑玠。对了,孙矿也是吴家的姻亲。”
“他还是沈惟敬和谈的助手,常与李大谏同行,在万历二十五年春,二次东征的大军尚未进入朝鲜,他与李大谏等人就已进入倭寇首领小西行长、加藤清正的营中联络、探听情况。在万历二十七年二月,又以教导官员身份,参与东征军撤留之事的谈判。”
魏进忠听了思索片刻:“他与杨镐杨抚台似乎不同调啊?”
“正是,”贾艾又回道,“当时朝中分歧很大,有主战和主和两派,前线作战的部将自然也是各有阵营。”
“后来丁应泰之事也是因此而起?”
“可以这么说。”
魏进忠又琢磨道:“他如今是世袭百户,怎么就从流官变成了世袭?”
“他与李大谏等人同侍经略宋应昌,武职都是其便宜题授后获得的,也就是说,东征应该是他仕途之始。”
“没这么简单吧,而且你不觉得他与朝鲜关系十分密切?”
“也有可能,算算从第一次东征入朝,到他说的万历二十八年入朝防汛,前后起码三次机会入朝,这已非一般武将具有的能力了。”
魏进忠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道:“这人有些不简单,他至少比沈惟敬强,沈惟敬落得身首异处,他几年下来,却已混到了世袭。”
“魏爷,”贾艾又小心翼翼问道,“您的意思还是想召他入帐下?”
魏进忠哈哈一笑:“这话说得太早,太早……”
~2~
早在魏进忠回旨进京当晚,
朱翊钧又做了一个奇特的梦。梦里有人讲了一大段话,可他并不认识这人,但所说的话他在醒来那刻,还清楚记得——‘剿既不足树威,而抚又不能以着信,临事周张,首尾衡决,不可谓非行间之乏谋,而中枢之失算矣。方如李如松平壤大捷,李如柏进拓开城,四道复平,三倭生絷,廓清之功可旦夕俟……’
——‘而乃碧蹄轻进,兵气破伤,功亏一篑,良足悼也。又若麻贵蔚山之捷,三协度师,势相犄角,砍栅拔寨,锋锐莫当。而割级之令,解散军威,佥都之肉,岂足食乎。
——况沈惟敬以市井而衔皇命,李宗诚以淫贪而充正使,以至风月候节之绐,壶殇好会之诈,刑玠飞捷之书,杨镐冒功之举,罔上行私,损威失重。煌煌天朝,举动如此,毋怪荒裔之不宾也。
——向非关白贯恶病亡,诸倭扬帆解散,则七年之间,丧师十万余,靡金千万,善后之策,茫无津涯,律之国宪,其何以辞……’
朱翊钧暗自疑惑,他并没什么印象,但也猜度是哪位朝臣曾经所上的奏疏,恐怕他看都没看,就已丢进成千上万留中的奏疏当中。自醒后记忆渐渐退去,他试图重构梦境,却只有残缺不全的一些片段,梦境遂变得毫无意义。
七月半,天上一轮圆月,带五色月晕,三重。
东暖阁里,守夜的近侍抬眼看了看天上的毛月亮,暗暗道了声“晦气”。七月半、毛月亮、百鬼夜行……仿佛人间在今夜被降下了咒语。
朱翊钧于暖阁内,依然伏案览奏,不是他勤政,而是失眠。这一年来,只要不服用特制的药丸助眠,失眠就会成为他的家常便饭。
桌案上堆着厚厚一摞奏疏,摊开的有两本,王锡爵和工部尚书的奏疏。
工部尚书姚继可奏:福王婚礼缺钱,工部已尽力筹措,无奈内外皆匮乏,本不敢加派,但迫不得已。请移咨南京工部,凑解2万5千两、浙江1万二千两、江西8千两、福建9千两、广东8千两、湖广8千两、四川4千两、山东6千两、山西3千两、陕西4千两、广西2千两、河南6千两、云南3千两、贵州2千两,以尽省直的共济之义。并差官星夜前往守催,即如数解进,不得延误。
“缺钱,内外皆匮乏……”朱翊钧摇了摇头。但一想,还是对一旁伺候笔墨的近侍道,“从了。”
“是,奴婢……记下了。”近侍仿佛灵光一现,瞬间领悟,原来今夜出来的都是讨钱鬼。
王锡爵的上奏朱翊钧仔细看了,让他没想到。疏中,他不仅赞同重开刘家港市舶,还列出了理由——万历二十二年,曾任福建巡抚的许孚远有疏言海禁四患:一患,沿海居民凭借海滨易与为乱者商舶私通,追捕则聚党海遁,据险流突;
二患,外出未归者,虽有怀土之思,焉保其不勾引而入寇?
三患,既绝通商之路,非惟商船不敢下水,如宣谕、哨探之船亦无由得达,或夷酋有图不轨者,又从何处探之?
四患,诸如漳南沿海守汛兵众数千上万,年费粮赏五万八千有奇,贰万取足于商税,若奉禁不征,军需缺乏,势必重敛于民,民穷财尽又势难取给……
朱翊钧看懂了,王锡爵为何重提许孚远奏疏,他是说彼来证明此。最关键是,他也提到浙江沿海置备倭卫九,腹里置卫七,千户所三十有六,南直设卫十,亦可取足于太仓、宁波两地市舶所征商税。
朱翊钧想起魏进忠,权衡了一下,道:“将此疏,连同江西右参政那疏,皆下兵部议。”
~3~
七月半,江南的月亮又大又圆。
今夜,吴宗道邀请魏进忠来上塘街的绍兴会馆看戏,请了苏州城里的名戏班,搬演梁辰鱼的《浣纱记》。当然,今夜的戏并非只有魏进忠一人欣赏,还有在金阊、南濠、上塘等苏州最盛之地的巨贾豪绅。
绍兴会馆在上塘河北岸,门面是气派的水磨方砖的大门墙,一进的门厅里有一方戏台,修的是雕梁画栋,极尽精美。
而搬演的《浣纱记》,在苏州它的名头可不比《牡丹亭》的名头差,尤其引人遐想的,是美女西施最后的结局。
“《墨子,亲士》中记:是故比干之殪,其抗也;孟贲之杀,其勇也;西施之沉,其美也……《吴越春秋》里说得更直白‘吴亡后,越浮西施于江,随鸱夷(麻袋)以终……”
“但我更喜欢戏里的结局,西施与范蠡泛五湖而去,大隐于市,从此共度余生……”
“今夜这出就很妙,范蠡说服西施进吴,是要与她讲清国家之兴乃个人幸福的前提,有此铺垫,最后的结局才能入情入理……”
“没错,范蠡用伐吴九术中的‘遗美女而惑其心、乱其谋’,但要说服西施也非易事,何况两人本就有情。要换做我可舍不得,不信你听她唱……”
——“三年结盟,百岁图欢庆。记得溪边,两下亲折证。闻君滞此身,在吴庭,害得心儿彻夜疼。溪纱一缕相订,何事儿郎忒短情,我真薄命……”
包厢内,魏进忠听西施这般幽幽咽咽,不禁动容,“啧啧啧,这老范,真是绝情。”
吴宗道解释道:“依着戏文中,老范也无奈,社稷废兴全赖此举。”
——“我日夜关心,奈人远天涯近。区区负此盟,愧平生……”
“要俺是西施,一个大嘴巴赏他,再踹他出门!没得给女人扣个祸水的帽子,还要被逼着献身。社稷废兴系一女子身上,荒谬的不能再荒谬!”
吴宗道一时接不上话,只得笑着应承,“是是,魏爷这话极是。”
他今日本有事求于魏进忠,好在台上歇场,又趁机向魏进忠进言,“魏爷,卑职有一事,想向魏爷禀一禀,就不知可有这机会?”
魏进忠端起茶盏正饮,听罢睨他一眼:“好事坏事啊?”
“呵呵,”吴宗道黑黝黝的脸有些泛红,“好事,肯定好事。”
“那说来俺听听,”魏进忠放下茶盏,拈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乱嚼一阵,又抱怨道:“没劲,真没劲。”
“就是就是,”吴宗道瞬间懂,“不如换上酒菜,边喝边看边说?卑职也好陪着喝两杯。”
魏进忠点头,吴宗道便招呼人来撤了茶水,很快又换上酒菜。他亲自斟酒,“魏爷,卑职先敬您。”
“请,”魏进忠举杯,浅尝一口,“酒不错……你继续说,俺听着。”
“好,”吴宗道干了一杯,继续道:“魏爷想必知道,卑职曾两次随军东征朝鲜。”
“嗯……”
“卑职曾有一好友,同样是东征旧将,只是他在朝鲜时运气并不好。当初他同卑职的家兄吴惟忠,辽东将领杨元一起,分驻南元、全州和忠州。后来嘛,可惜……”
魏进忠不由放下酒杯,看着吴宗道,问:“是谁?”
“陈愚忠。”
魏进忠愣了愣,“陈愚忠?他还没死?”
“怎么说呢?”吴宗道脸上神情一暗,“总之说来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