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哪来的妖书?不过是人心作妖,党同伐异。
陈矩阅完今日文书房送来的奏章,只觉疲惫不堪,便起身来到田义书房,想找他讨一杯茶吃。
田义的书房至简,除了书便是文房四宝,此外无任何花花草草装饰。陈矩不禁笑道:“静居燕坐,明窗净几,一炷炉香,万虑消沉,老田你骨子里还是道家本色。”
田义呵呵一笑,递一杯清茶给陈矩:“这两年吧,我倒是越发爱打坐中观想引气,阿弥陀佛……”
陈矩笑而不语,见头巡茶水已尽,又亲自动手烹第二巡。
“今儿可是为皇上那旨意来的?”
陈矩点了点头:“你怎么看?”
“你不觉得这次忧危竑议的流传,就像当年的山人飞语流传一样?”
“飞语变妖言?”
“我看这事真要追溯起来,恐怕要从万历二十一京察和二十三年的朝觐考察算起……‘御史樊御衡,张位之莫逆故人,皆以考察去’。而戴士衡传闻乃张阁老私人,曾因蓟镇兵变弹劾过当时的蓟辽总督孙鑛。但孙鑛得到了兵部尚书石星的支持,而孙鑨又主持了二十一年的京察……
万历二十三年,孙丕扬罢黜了与沈思孝关系好的丁此吕,因此得罪沈思孝,皇上最终慰留孙丕扬而诘让沈思孝。东事起,沈思孝主战,又论赵志皋、石星误国……
张阁老又怀疑当初孙丕扬疏论自己的奏章出自吕坤之手,而吕坤与孙丕扬素厚。吕坤因董范之议得罪申时行,与吕坤相交甚好的乔壁星又因王衡之故得罪王锡爵,而乔壁星与赵南星同为艾穆门下。艾穆,曾因张江陵夺情,与沈思孝一同被杖八十……”
陈矩叹了声:“时德裕、宗闵,各有朋党,互相济援。上患之,每叹曰:去河北贼易,去此朋党难。动辄争竞,争竞则朋党,朋党则诬罔,诬罔则臧否失实,真伪相冒,主听用惑,奸之所会。”
田义道:“不过我总觉得还是跟张江陵脱不了关系,自他死后连着几位吏部尚书,宋𫄸、陆光祖、孙鑨皆以‘整部体’为己任,使内阁不能再像张的时代那样,对吏部如臂指使。癸巳京察,起了个很坏的头,就从阁部之争开始,到现在的首辅次辅之争,战和之争,再加上国本,越来越复杂分不清了。”
说罢,田义也叹声气。
“所以,忧危竑议到底是不是戴士衡写的,根本就不重要,而是写了之后,就像当年乐新炉飞语一样。散播谎言造舆论,来打压异己,施压皇上。”
“但有一点不一样,”田义摇摇头道,“乐新炉被判了立枷,戴士衡之流,皇上处置的还是温和。不过……若再有下次,恐怕就不会这次这般温和,又有多少人为党争而丧命……唉,未可知。”
“是啊……”陈矩不由感叹。外廷疑揣之人,志在求胜朋挤异己,但诬及宫闱就是将一清平世界化为戈矛角斗之场。这不仅是犯了皇上的忌讳,也让那些真正心怀远识的人为之忧心……毕竟宗社大计莫重于册立东宫。
“也难怪张位以辅臣之位被贬庶人,从未有过。可见皇上是真气极。”
“别贬为庶人也不奇怪,癸巳之后,赵南星之流同样是闲住后被贬。丁应泰的弹劾,皇上恐怕是真信了。”
“我觉得,皇上未尝不想用贤致治安,但像王锡爵那样,以伯鲧伤帝尧之明,石星以朴忠为他人所误,天下还有忠贤可任?”
“呵呵,”田义不禁笑了起来,“最近廷推吏部尚书有七人,惟居末的李戴皇上特擢用之。还有兵部尚书,箫大亨一直被推举,可皇上点了田乐为本兵,想想……”
一壶之茶,只堪二巡,初巡鲜美,再则甘醇,三巡意欲尽矣。
两人对坐许久,茶早过二巡。其实陈矩原本只是想讨杯茶来解乏,顺便再说说矿监之事。
在五月,朱翊钧撤回了先前派去浙江的矿监曹金,改派刘忠代之。
早在二月,山东矿监陈增进银一千两,山西矿监张忠进银八千两,保定王虎进银一千五百两。
六月,整个朝廷还为丁应泰和妖书搅得一团乱时,陈增又进内库金128两,银2170两,宝石六两五钱,为此还获得优诏奖之。
除了陈增还有王虎再进内库金五十六两,银三千五百两;河南矿监鲁坤进内库银五千两,山西张忠再进内库金三十八两,银一万五千九十九两……
内库不同于承运库,是皇帝真正的私库,就在乾清宫以东的内东裕库。自打万历二十四年六月开始外派矿监,如今一年有余,眼见着内库充裕不少,但要修两宫三殿还是差的远。
两人也知道皇上除了继续派出矿监,还有意加派税使,而首当其冲的正是江南之地。
田义对于皇帝外派矿监的态度比较持正,在面上他从未对此表示过任何意见。不过,他还是对再派税使心怀担忧。
“江南这些年遭灾不断,我看孙隆的苏杭织造恐怕已在尽力支撑了。”
“万历九年的加派,每年春秋二运,遇灾常停一二运,到明年能织完吗?还有万历十五年的。”
田义没有回答,而是说起外廷上的奏疏:“上月末收到的那封奏疏还压着呢。”
上月末,文书房收到工科署科事右给事中上疏题《比岁织造太烦疏》——‘今天下苦织造久矣,顷承运太监题催缎匹,一岁之间至于再三,又见应天、浙江抚按各以织造供应之艰,为百姓争一旦之命。……今惟岁造有额编经费,其急缺坐派上供袍服,俱空文令之设处挪借而已……’
文书房至今还压着题奏没有呈上,其实就算呈到皇上面前,也不过留中的命。
“还不如找个合适的机会,在皇上面前稍微一提,若是遇着心情正不错时,说不定就解决了……”田义笑着道。
陈矩摇了摇头:“难,而且,陛下还有意让孙隆出任苏杭税监。”
田义无奈又笑了笑:“难为孙司礼了,也七十高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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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阁三辅臣,一人被革,一人称病不出,尔今只有恰巧此时复出的赵志皋。
万历二十六年六月十二,赵志皋题——“张位昧知于人,致辜圣眷,伏蒙恩浩荡,特赐宽宥……阁臣素受皇上恩隆曲加优礼者,位服官三十年,颇效犬马之劳……又念其家居江右,路阻数千,得准赐驰驿,以免盛暑长途跋涉之苦,则天覆地载始终,感造就之洪恩矣。不胜惶悚垦祈待命之至。”
六月十五,朱翊钧就任命汪应蛟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经理朝鲜军务,但在二十三日,又改万世德代替汪应蛟经理朝鲜。
到了八月,万世德还未开赴朝鲜,而在杨鎬走后的朝鲜,他的名字依然被人成天念叨着。
游击许国威向国王李昖提议,为杨鎬勒石记功,李昖欣然同意:“当于通衢立之,这样就能人尽皆知。”
不久,果然立起两碑:《杨公去思碑》和《杨公堕泪碑》,来宣扬杨鎬对朝鲜的功绩。由李廷龟作《去思碑》铭文中曰:“云胡不思?公实生之。攀慕莫追,汉城之阳,有祠辉煌。公像在堂,白羽纶巾,立须嚼龈,含噫未伸,英姿飒爽,镇我保障;没世瞻想,勒此贞珉,事与名新,罔顾精神……”
李昖觉得这样还不够,又建宣武祠于汉城南,提出应以杨鎬配享,并亲手题书《再造番邦》匾额,揭于宣武祠。但就差一副杨鎬画像,无从觅得。
当李昖还为杨鎬画像操心时,八月十八日,丰臣秀吉在伏见城死去——随露而生,随露而逝,此乃吾身。如烟往事,宛如梦中之梦。
六月下旬的时候,丰臣秀吉已是重病缠身,他特命加藤清正与朝鲜交涉议和事项,只要朝鲜向日本道歉,那么日本就撤兵。
此时的日本已是强弩之末,由此也见,蔚山之战确实对倭寇造成了巨大的打击。蔚山之战仅仅过去半年,丰臣秀吉就有结束战争的想法。
在丰臣秀吉临终前一月,德川家康、前田利家、毛利辉元、上杉景胜和宇喜多秀五大老交了誓书,效忠丰臣家,决定下了他死后的政权形式:五大佬加五奉行。
五奉行正如明朝的文官集团,奉行众在丰臣秀吉政权里,有相当的话语权。但五大老却非明朝的将门,政治上毫无话语权,有实力的大名依然存在。
丰臣秀吉遗嘱里要求德川家康在伏见打理国政,若有问题,由宇喜多秀家代理。而前田则主持丰臣家务,在大阪教育其儿子秀赖。
八月二十五日,五奉行写下四封联名信,其中两封交与去朝鲜通报撤军的使者,另外两封交给在朝的锅岛直茂,和岛津义弘。
五奉行此时提出的撤军条件是——其一,朝鲜王子为质交给日本;其二,如第一条不能实现,则进贡给日本也行;其三,议和之际,撤出其他城池,全部兵力固守釜山城,以加藤为一队,小西为一队,轮流戍守,小早川等人戍守对马,岛津丰久等人撤回本土;其四,朝鲜向日本进贡八木、虎皮、豹皮、药种、清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