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平六年,六月三日,子时。
宜春坊第一区,李继隆宅。
灯火通明处,李三娘、李四娘并肩跪地、梨花带雨,阎氏及李三娘生母秦氏在堂,房外木杖啪啪作响,并有婢女告饶声。
“还不知错?”阎氏面若寒霜。
“孩儿知错。”李三娘低泣,“不关四娘事,是孩儿拿的主意。”
李四娘噘嘴:“谁要姐姐当好人了?那是姑姑给我说的亲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姐姐非要跟着去……”
阎氏就是一巴掌扇过去。
“夫人,四姐儿还小。”秦氏眼巴巴的抱着阎氏胳膊,“是三姐儿没尽到姐姐责任。”
“不好好教训她一顿,早晚闯出大祸!”阎氏待秦氏还算亲和,因为太后李氏就是庶出,李家妻妾氛围也就格外友好。
“都是些浪荡子,能闯什么祸?”李四娘犟嘴。
“为什么马翰把人抓进去,又花钱送出来?”阎氏气的直喘,“那些脚头既在城里收洒扫钱,又在城外收堆肥钱,吃里扒外,会没倚仗?”
“那有什么?我是捡来的?不是李家女儿?”李四娘红着眼道,“那打死我好了!”
“好!打死你,我去祠堂领家法。”阎氏抄起戒尺。
“夫人,四姐还小。”秦氏死死抱住阎氏,回头规劝李四娘,“你这孩子,不知道京师这两日闹疫?你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夫人怎么跟老爷交代?刘小郎君不也拒人问疾?还把宅子锁了?”
“那……那是有人欺负他。”李四娘眼更红了。
“孽障啊……我就不该让你出外就学。”阎氏泪落,李四娘这才胆寒。
短暂平静被一阵脚步匆匆打断,婢女隔门恭禀:“夫人……”
阎氏抹去眼泪:“说!”
婢女道:“那位刘小郎君刚刚去了,宅中正在举哀。”
“哇……”李四娘像是失去心爱玩具,眼泪糊了一脸,“娘打死我吧,我还没出嫁……他就没了……”
阎氏怅然若失,竹篮打水一场空?
……
太平兴国寺,传法院。
正堂门窗紧闭,不见一丝光亮外透,九名译经僧守在廊下诵经,汗流浃背而不自知。
惟净轻轻走来,择一僧附耳:“师尊可曾休息?”
那僧人口中不停,默默摇头。
惟净犹豫片刻,走向另一边轩窗大开、可见烛光的静室。
郑守均盘坐在内,像是等候已久:“如何?”
惟净黯然神伤:“行将就木,积重难返。”
“如果两个当事人全都西行,就是一笔糊涂账了,石庆孙这种白眼狼当家,若是某……也会一病不起。”郑守均摇头轻叹,“可惜了。”
惟净微微泪目:“其才天授,人间难容。”
郑守均又道:“他可有嘱咐?”
惟净摇头:“弟子还未开口,他就来了句谁让他们多事?不过……那位宫中掌扇倒是说一定会有交代。”
“罢了,样样上佳,心眼太小……”郑守均愕然看向窗外,那群披星戴月的诵经僧突然乱做一团冲向正堂,两人连忙飞奔而至。
堂内热气熏人,施护躺在持正怀里喃喃轻语,自顾自的说着谁都听不懂的梵言,嘴角、胸前血迹斑斑。
郑守均心惊不已:“怎么回事?”
一小沙弥战战兢兢道:“显教大师再三嘱咐,嘉善坊刘宅若有变故,须即时通禀,方才……方才……刘小郎君去了,宅中正在举哀……”
惟净泪流满面。
郑守均五味杂陈,心中忧虑尽去,却也了无生趣。
……
刘宅西院罩房仓惶依旧。
崔兰珠、冯婉娘一边流泪一边按照刘纬嘱咐洒扫擦洗,凡用具衣物一律沸水烫煮。忙活将近两个时辰,房内方无死角,惟独刘纬下窍污秽一直未能排尽,腥臭依然逼人。
眼看五更将至,两人便用细绢塞住下窍,又是扇风、又是洒水的驱散屋内异味,待刘纬清清爽爽一身,才请曾为仵作的杨信威进门商量。
杨信威刚扑在刘纬身上就楞住了,明明肌肤温热,怎么会是死人?
崔兰珠哽咽道:“郎君嘱咐遗体一定要用热水多次清洗,因为下窍污秽始终不尽,刚才一直泡在桶里……”
杨信威抹去泪水,先挑开刘纬眼皮看了看瞳孔,又确认鼻息全无,然后在刘纬半张嘴上放了张白纸,细细一看,可见微不可觉的起伏。
两女惊叫出声:“郎君还在!”
杨信威摇头不语,剥开刘纬衣袍,翻来覆去、上上下下的看了好几个来回,最后一手挑开刘纬左眼皮,一手用力揪在刘纬腋下,再度哽咽难言:“气息太弱……几乎不见心跳……假死……也是木僵之症。”
崔兰珠喜极而泣:“多久能好?”
“木僵之症,无药可医,最多不过十日,郎君这个状态快则半日,慢则二日。”杨信威咬牙,“但郎君打小就跟别人不一样,说不定能撑过来。”
冯婉娘问:“丧服要不要撤了?不太吉利。”
“一切照旧,灵堂也设!郎君若是醒来,就当死过一回。”杨信威一锤定音,“娇娇她们拜过之后,罩房还是得封起来,不能这样一直堵着郎君,干干净净的来,干干净净的去。”
“先不报丧,待早朝结束再告宋、戴两家,别家等等再说。”崔兰珠拾遗补漏,“我和婉娘守在这,外面就拜托杨管事,再找个乳娘,郎君说他如果睡着,可以喂……”
“我明白,请两位当郎君已经不在了,娇娇、素娘受不住第二次打击,她们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真的散了。”杨信威深揖远去。
当刘娇、素娘在刘纬身上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那一刻,北宅门启,两盏白纱灯笼先出,众仆皆服白麻、戴白帽、腰系草绳,含泪将“奠”字高悬,告天地四邻,主有丧祭事。
坊间排办管事刚准备接手祭奠,戴朝宗便肉墩似的撞进门槛,从常长乐怀里抓过一顶白帽戴在头上,一路跑,一路哭……
接着是石康孙,他有大孝在身,一直不敢登门问疾,现如今反而没了顾忌,一边不紧不慢的戴上第二重孝,一边模糊不清的看着杨信威:“走的安详吗?就不能多等些日子?我先送爹爹回洛阳,再送他回夷陵不好吗?”
杨信威感动不已:“大郎有心,娇娇、慈哥儿还小,郎君不愿她们千里奔波,无意归葬夷陵。”
石康孙问:“那我在洛阳给他挑块风水宝地?”
“郎君早有安排,已交由马指挥操持,届时他怎么说就怎么做。”杨信威微微一顿又道,“郎君也给大郎留了十来封信,每年一封,由素娘转交。”
“又来这一套,死了也不让人安生。”石康孙挥泪而去,“我问问他怎么回事。”
尽管杨信威并未遣人四处报丧,该来的还是来了。
戴王氏勒令摇光、璀璨在罩房外三拜九叩,以谢再生之恩。
裴德昌、裴德基、裴德丰三兄弟天没亮就登门,尚在孝期中的王贽也遣子前来,还有焦守节、万德隆、张承志等等,就连病榻缠身的吕蒙正也让刘乾奉上不菲帛金。
宋太初朝散即至,老泪纵横的柱杖质问:“你怎么忍心让老夫白发人送黑发人?”
接着是孙奭这些原信国公属官,还有那些半大贵女的家中管事也代主家前来吊唁。
不管刘纬愿不愿意以师自居,都不改教书育人的事实。
宋太初坚持坐镇刘宅待客,为刘娇、刘慈积累人脉,礼部尚书、摄御史大夫的头衔足以让人流连忘返。
帐设、排办对此猝不及防,谁能想到正九品恩科进士葬礼这么多人来?
素娘第一次拿出人生担当,开东西院待客,仅两间课堂就能容纳百人,那满院黑底白字化作一道道少年意气,肆无忌惮的蹂躏来宾心房,引来无数扼腕叹息。
惟独马翰未至,心如火焚的他正在宣祐门外逮着亲随训斥:“没上我家报丧?确定?”
那亲随也是七上八下,不知是谁在嫌弃谁:“卑职敢拿人头担保,好像就往宋、戴两家去了。”
马翰心慌不已,这和商量好的不一样,难道是奏疏有问题?要不要先看看?
“你干什么?想代老夫押阵?”卫绍钦擦肩而过,前往崇政殿站班。
“刘纬去了。”马翰亦步亦趋。
“老夫知道,可惜啊!”卫绍钦一改往日避之不及,放慢脚步,“你可要有始有终,莫让那孤儿寡母受委屈。”
“卑职明白,请都知放心。”马翰本准备一窥刘纬遗疏内容,再决定要不要转呈,这下反而没了机会,暗暗叫苦不迭。
无论家国如何,赵恒午后必赴崇政殿视诸司决事,随着望都之战的各种细节回传枢密院,更是日日必招久历边事的宿将骁勇商讨对策、检讨得失,往往至黄昏方息。
马翰不通军事,等不到最后,索性牙一咬,抢在所有人前头,“噗通”一声跪地:“微臣马翰有奏。”
诸司主事、三班使臣、实权内侍无不皱眉,每个人都这样没规矩,岂不乱套?况且崇政殿决事从无跪礼,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赵恒亦不悦,但马翰跪地不起,他也不忍苛责,微微一点头,内侍随即口宣。
“咸平五年恩科进士刘纬殁于今晨,托臣上疏谢恩……”马翰想到半生心血白费,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呈上来!”
赵恒失态,当廷启阅。
“臣得陛下垂青,擢于风萍微末,又得皇子为友,虽九死而不悔,下黄泉亦不能忘,今录昨年试对田事考量以为顽石,供陛下作美玉之衬。
孟曰: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钧,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
臣以为,并非经界不正,而是经界不明。
有田有赋役乃常理,田有多寡、则赋役有轻重,时下有田愈多而赋役愈轻者、无田而赋役反重者比比皆是。
详究其因,实为历朝历代民乱根源之所在。
国朝不幸,因伪晋之故,以半壁江山养中国军政,夏秋两税与商税并重。
而地为恒产,历千秋不减,民为水,因社稷之清明而盛,汇涓涓细流以载君舟。
臣以为,地既为恒产,便无开源节流一说,又为国之根本,当总天下之田地,以贫瘠远近均以国之赋役,全以国之用度。
无恒产则无赋役,或为佃,或为商,恒产多则赋役重。
有恒产无丁口,可佃可雇,丁口不限,赋税仍以实缴,差役雇人代服,不愿则舍田于人,而非简单以丁计。
如此一来,国之赋役不因形势户与否、权要与否而增减,不惧民开荒地、肥生地、养滩涂,永无固泽而渔之险绝。
臣不敢言此策万全,但请陛下因苍生故,着京畿试之、改之、权之。
臣亦不敢以此策邀功、邀恩。
臣闻周王殿下灵柩暂驻汴阳禅惠寺僧舍,待陛下、娘娘万年。
请陛下念臣至诚至肯,念臣女弟、养子甚幼,许臣以殓身伴周王殿下左右,全属臣之情、同窗之谊。
待天家万世欢聚、得享帝陵天伦,臣之后人再扶臣柩归葬夷陵,侍奉慈严……”
赵恒颓然离座转身,孤影怆然,两肩萧瑟且剧烈颤抖。
“朕又失一麒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