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璨妻张氏、李继隆妻阎氏车内促膝,小辈则在另一辆车上分享半日心得。
“又累姐姐来回奔波……”阎氏是李继隆续弦,比张氏小了将近二十岁。
“我们两家还客气?”张氏深有感触,“真是不虚此行,老身也算开了眼界,这位小神童跟那杨大年不太一样,九岁立志宣麻,好大的气魄。”
“锋芒过盛、聪明过头,所以大郎不情不愿,想拖一段日子再看。”阎氏唉声叹气。
“也是,半大一孩子招呼近百人,仍然游刃有余,四姐儿真嫁过去,肯定会受不少委屈。”张氏感同身受。
“曹家、高家这些叔伯能让她受委屈?李家女儿也不怕委屈。”阎氏突然放低声量,“他跟宫里走的太近,不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姐姐没见尚药院、御药局那两位药童笔墨一直不停?谁能让娘娘放下身段行事?”
“姜氏、卫绍钦不是因陛下之故前来?”张氏愕然。
“是娘娘关心则乱。”阎氏轻声道,“他改读龙图阁那日,为信国公上了一课,惊动姜氏出外旁听。具体内容尚不清楚,旁听者寥寥无几,但孙奭半途惊退,对此讳莫如深。”
“才高八斗,出口成章。”张氏若有所思。
“涉猎医道亦有其事,那位戴王氏就是当事人。”阎氏忧心忡忡,“妾身在想,药童之所以录下他日常起居,是不是作为信国公参考?”
“万一有个不是,怎么脱得开干系?”张氏色变。
“是啊,旁人避之不及,他反而一头撞了进去。”阎氏幽幽一叹,“李家承受不起,太后也已有悔意。”
“不是尚未明说吗?何不就此作罢?”张氏问。
“舍不得、放不下。”阎氏唾面自干,“若是我等老眼昏花,而他敢为天下先呢?”
张氏恍然大悟。
李家既怕再受牵连,又不愿放弃奇货可居的机会,所以拉上曹家营造一种无名无分的既成氛围,威逼其他勋贵断了念想,方便日后取舍。
“就算他与四姐儿有缘无分,我家不余遗力的为他造势,亦不负陛下、太后所托,他也应该承情吧?”阎氏自说自话。
“妹妹所言在理。”张氏微笑附和,心里却不以为然,因为宋韩氏很明显的对许州焦家小娘子青睐有加,其他贵女则一视同仁,还不够说明问题?
……
次日午后,贵女一个不拉的到齐,随扈婢女寸步不离的坐在堂后旁听。
万事开头难,一切似乎都已步上正轨。
仍是寓教于乐,趣味小实验打头阵,并许好奇者亲试,求知欲唤醒之后,才是九九口诀和阿拉伯数字的交替学习。
对于千奇百怪的提问,刘纬总是褒奖之后,再给予耐心而又完美的答复,且语气委婉,不落痕迹的维护对方自尊。
一众贵女渐渐放下拘谨,无不以刁钻提问为荣,不再视用功为苦差,比在家里还要自在。
刘纬开始日复一日的奔波,上午龙图阁读书,下午招呼一群孩子,晚上审阅慈恩寺文书呈交的文章。
一众贵女学习进度出人意料,不过五天功夫,便能熟练转换数字。
刘娇在第六天入学,煞有其事的告诉一众同窗理由:“哥哥说我启蒙早,又太聪明,进度不一样,担心诸位姐姐厌学。”
贵女们的些许不快在傍晚放学时不翼而飞,为了表扬她们惊人学习进度,冯婉娘怀抱琵琶登场,一曲琵琶行新唱技惊四座。
对于再来一遍的呼声,刘纬回以“下一突破时”,借此激励不能打、不能骂、不能吓的一众贵女,并许诺冯婉娘下次献艺,各家乐班可以到场观摩。
三十天过去,学堂已初具庄严气象,李家三娘竟因月事来临告假。
刘纬有些感动,又有些自责,折腾崔兰珠、冯婉娘一夜,次日便多出一堂由两位女先生主讲的生理课,并单独辟出一间净房,置有全新内衣、用具替换,常用药物应有尽有。
后世总结,于今来说,太过超前,不合时宜。
但经过一个月相处,一众贵女对无所不知的刘纬生出一种近乎盲从的信任,预想中的排斥并没有发生,只是多出几分娇羞。
又一月,这帮贵女突然冲上风口浪尖,“半边”之名,洞彻京师。
缘于驸马都尉石保吉再三诣阙请对,只因家中账房主事张居简常年监守自盗,侵占财物逾千贯。
实际只有七百贯,石保吉大笔一挥加了三百贯,赚点差价作为那些半大贵女的查账佣金。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权贵多以远亲为账房主事,刑律认同亲亲相隐:“同居卑幼,私辄用财者,十疋笞十,十疋加一等,罪止杖一百。”
每十疋布值两贯,贪墨七百贯理论上应责三百五十杖,等于杖毙,所以刑罚因亲亲相隐之故、止于一百杖。
石保吉羞愤交加,那可是一群半大孩子查出来的亏空,七百贯只不过是她们夫妻俩的一月俸禄,谈不上巨款,但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亲朋故旧怎么想?天子怎么想?家不平何以平天下?
于是,他将家丑定性为一般窃盗。一尺杖六十,一疋加一等,五疋徒一年,五疋加一等,五十疋再加役流。
若干年的三千里流放,再加上苦役等于死刑。
但开封府不愿意,怎能事事附权贵?这亲戚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石保吉便开始走上层路线,不断御前陈情,求赐张居简重责。
赵恒不耐纠缠,特出手诏申饬:“朝廷自有常典,岂可因卿故法外加刑?”
石保兴这么一闹,就读刘宅的一众贵女立刻成为京师焦点,好几个巨贾拐弯抹角的上门打听查账一事。
刘纬一门心思的放在不擅持家的累世勋贵身上,并不愿涉足吃力不讨好的商业流水,却又不吝啬阿拉伯数字和稽核方法的普及。
其实,早在张居简认罪时,闻见风声的勋贵之家就已暗潮汹涌,特别是二十七个半大贵女带着佣金回家之后,坐实石保吉遭坑,各家账房人人自危。
一众贵女不仅带着第一桶金回家,还有稽核方法和刘纬一句名言:但凡流水巨大的年账严丝合缝,定是雕琢而成。
于是,勋贵纷纷自查。
真定曹家累世富贵,子孙极其繁盛,仅以曹璨为长的这一辈就有兄弟七人。
曹璨在石保吉沦为京师笑柄之后,毅然决然的自证清白,命张氏彻查曹彬故去之后的历年账目,以告兄弟妯娌。
张氏为避瓜田李下之嫌,直接扔给刘纬,省钱省事省心,若有不妥,还能理直气壮的学石保吉那样虚构四成罚没,肥水不至于流外人田。
曹家账目繁琐,六倍于石保吉家,一众贵女累得够呛,不仅每日上午自发跑来加班加点,还命随扈婢女打下手。
刘纬轻松一大截,专注指导、补缺、核对。
这一查就是十天,共录得四百贯亏空,已算持家有道。
曹璨、张氏还算满意,但一众贵女却不太高兴,十天不休,瘦了一大圈,有些得不偿失,纷纷念起石保吉的好。
刘纬心知肚明,之所以这么累,也有他尽可能放手的缘故,遂在兑现佣金时许诺,凡随扈参与账目稽核每月补贴一贯,并为定制。
贵女们喜不自胜,不仅能养活自己,还能养活婢女,大大咧咧的讨论哪家堪比驸马都尉府,要不要登门提醒……
也是这天,一众贵女票选班长,李家三娘得票最高。
刘纬打算做甩手掌柜,赋予班长每月补贴十贯,不仅负责学堂纪律,还负责监督公使钱用度。
学堂顿时乱成一团,李四娘更是当场气哭,刘娇也跟着流泪。
刘纬已经顾不上这些了,理所当然的让李三娘背锅,匆匆赶往镇安坊石宅。
或许是因为石保吉笑话闹得太大的缘故,石保兴决定借这个机会分家,并请亲友故旧见证。
很仓促,甚至有几分不祥之兆……
刘纬猛然惊醒,咸平六年即将过半,赵祐、石保兴均已步入命运关口,能不能熬过去?
石家上下喜气洋洋,不像是分家,更像是过寿。
石保兴状态很好,红光满面,声若洪钟。
李继和、曹璨为首的在京勋贵纷纷亲临。
方案早已拟定,大体五分,合情合理,父子四人均已用印,全程微笑,皆大欢喜。然后是一场极其奢靡的夜宴,宾主尽欢,无不酩酊大醉。
刘纬同样人事不省,怎么回家、怎么躺在床上的都不知道。
直至次日凌晨被崔兰珠一声哽咽摇醒:“郎君快起,石家登门报丧,石公保兴去了……”
刘纬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一股锥心之痛过后,泪水出奔。虽然早有预料,虽然两人一直各取所需,但在这一刻,所有算计都抛在了脑后,尽出于心。
……
镇安坊石宅已于素裹之下,隐隐可见昨夜欢笑痕迹。
仆人披麻戴孝,各司其职。
虽不见主家外迎,却又处处井井有条。
丧葬具体事宜一般先由坊间帐设司、排办局依制典设,待宫中恩诏下降时再作调整,或者直接由鸿胪寺、太常礼院接手。
因刘纬年幼,不忌女眷,管事直接奉其至内宅。
仍然不见胡氏、石康孙、石庆孙,只有石贻孙自石保兴卧房出迎,含泪问:“叔父要不要见爹爹最后一面。”
刘纬自正衣冠,入内拜别。瞻仰石保兴遗容那一刻,愣神恍惚,故人音容仿佛还在。
石贻孙泣不成声:“爹爹是笑着走的。”
“你们兄弟和睦,兄长才能了无牵挂。”刘纬由衷欣慰,又开始担心至今不见人影的胡氏,“嫂嫂还好?”
石贻孙吞吞吐吐道:“我娘还好,我二叔、李家、潘家、高家的几位叔伯都在书房,大哥说要重新分家……叔父过去劝劝?”
刘纬颓然摇头,意兴阑珊道:“只要兄长走的安心,你们又都是我情我愿,有什么劝的?”
胡氏来的很快,因石保兴走的安详、且有知天命之相,悲伤还算节制,见礼之后,请刘纬往书房规劝石康孙。
刘纬看都没看石庆孙一眼便去了书房,他如今声名在外,确有资格无视一众衙内。
石庆孙心里有鬼,根本不敢抬头,反因刘纬无视庆幸。
因内宅之故,曹璨、李继和、石保吉在契约上用了印,立奔前院参与治丧,书房仅剩几位上了年纪的女眷。
刘纬喧宾夺主:“诸位歇歇,我来劝劝。”
石康孙两眼红肿,再无往日轩昂。
“兄长含笑九泉,再无遗憾,节哀顺变。”刘纬轻轻关上房门,“最好是把慈恩寺划在你名下,我就不担心那五十文书要怎么安置了。”
“我惹出来的事,自然由我收尾。二次分家,也是我先提出来的,与庆孙无关。”石康孙含泪缅怀过往,“自从叔父那日还钱,爹爹便忧心忡忡的说他命不久矣,嚷嚷要分家,我就和庆孙商量,先顺着爹爹意思来,凡事私下再商……”
刘纬头皮发麻:“别叔父前叔父后的,以前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
石康孙泣不成声:“可爹爹不在了,以前我们可以不懂事,现在不可以……”
刘纬再度泪目,因为石保兴偏心之举生出的那点不快……烟消云散。
石康孙根本不用安慰,已是别籍异居、开枝散叶时。
三日之后,赵恒降诏追封石保兴为申国公,荫补三子,加恩胡氏。
石保兴得以风光入殓,停棺慈恩寺,七尽之后,归葬洛阳。
刘纬逢七必至棺前致祭,三七这日,周文质单骑追进慈恩寺,一番耳语之后,两人不辞而别,留下一地错愕。
石保吉悄不可闻的喃喃自语:陛下近日在宫中斋醮祈禳,难道信国公已病入膏肓?
一骑绝尘,直至皇城移门外的一家正店前,刘纬在此沐浴更衣。
周文质后背已被刘纬泪水湿透,卸去伪装,泣不成声:“侍疾医官认为……信国公身疾易染,娘娘说奉礼郎可以不去……”
刘纬坚决摇头,不声不响的换上一身小黄门衣物,经移门、内东门、会通门直入禁闱,止步于柔仪殿前廊,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像是丧钟敲打在心田。
烈日炎炎下,还有一群医官、药童、宫女、内侍挥汗如雨,狠狠砸向地面。
两刻之后,卢守勋出殿导引刘纬入内:“请奉礼郎探疾。”
刘纬亦步亦趋,隐约听见另一阵脚步避向正殿,他的头一直没抬过,泪也一直没干过,却在踏足偏殿那一刻,无视宫禁,以袖擦泪,挤出一张笑脸迎向那道斜靠在中年妇人怀里的瘦弱身影。
往日清秀面目全然不见,代之以焦黄肤色、凹陷眼眶,曾经清脆的嗓音不堪入耳,像是在牙缝里磨了几千次方出:“刘……咳咳……卿……”
一股血腥扑面而来,半唇嫣红触目惊心。
刘纬脸上刚强崩溃,泪如泉涌,哽咽难言:“殿下,臣……”
赵祐艰难抬手,却只能无力的搭在床沿上,“原来……咳……刘卿……咳……也想……我……”
刘纬箭步上前,单膝跪地,毅然握住那只小手。
无人喝止,那中年妇人反而侧身成全,端来一碗温热羊奶。
赵祐斜搭在刘纬肩上,勉强咽下半口羊奶,压制喉间瘙痒:“刘卿……的眼泪……也可以肥田吗?为什么……哭啊……是不是……我要……”
刘纬泪目:“臣喜极而泣。”
赵祐半闭双眼呢喃:“我也高兴,可刘卿不能多呆……医官说风寒之症传人,也不让爹爹、娘亲多呆,但我想见见刘卿,好多话想说……娘亲一直不让……”
刘纬探出双手半抱:“殿下痊愈之后,能不能来臣家里做客?”
“真的吗?但我难受,每次睁眼就难受,想一直睡下去,又怕见不到爹爹、娘亲,好舍不得啊,所以想要一把沉香那样的斧头……保护爹爹、娘亲,本来娘亲一直不让,可前天醒来就有了,在哪呢?在哪呢?”赵祐抱着中年妇人放在怀里的玉斧说,“娘亲最近事事顺着我,可我每天都能听见她偷偷抹泪,是不是怕我睡着就找不到她了?就不能像沉香那样保护她了?刘卿不是说同窗是友吗?斧头送你吧,我睡着醒不来,代我保护爹爹、娘亲……好不好?”
“祐儿……”郭氏声嘶力竭,跌跌撞撞奔来。
中年妇人重搂赵祐入怀。
卢守勋一声“得罪”,强抱刘纬出殿,送至会通门外,悔不当初:“如果奉礼郎仍为伴读,殿下可能不用遭这份罪……”
刘纬失魂落魄回家,隔离在主卧和书廊之内,虔诚祈祷赵祐平安无事,五更鼓响,仍未合眼,昏昏沉沉之间,有人砰砰扣门。
“谁啊?”
刘纬心情烦闷,无名火出。
“我啊!”
门突然开了,赵祐怯怯微笑,又是初见那日般的明眸皓齿。
“刘卿不是请我来做客吗?”
刘纬喜出望外。
“殿下……请进!”
赵祐“噗通”一声绊在门槛上。
刘纬连忙张开双手前扑,却是软玉温香入怀。
“唔……”冯婉娘双唇微张,秀目紧闭,一副任人采撷的模样。
刘纬突然梦醒,泣不成声。
“郎君怎么了?”冯婉娘花容失色。
“殿下来过。”刘纬颓然倒地。
咸平六年,五月六日。
信国公赵祐薨,追封周王,赐谥悼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