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殿气氛前所未有的紧张。
刘纬突然要拿刘娥蜀地宗人不法事开刀,并劾钱惟演联姻中书、枢密院图谋复辟。
丁谓请居家待勘。
曹利用刚刚痊愈,屁股还没坐热,又一次告病。
冯拯、李迪、王曾、任中正加在一起都拗不过刘纬,中书、枢密院真就可能变成一言堂。
刘娥震怒,百官惶恐。
民间侧目,整日与酒为伴的寇准对着妻妾长叹:“老夫自负一身钢胆,不如一小儿来的痛快,说什么佞人?告其谋逆不就得了?”
中书内的忐忑又属冯拯为最,拉着丁谓不松手:“谓之莫要置气,嘉瑞敲山震虎而已,不是故意针对。”
丁谓幽幽一叹:“但也是事实,早晚得撇清。”
冯拯问:“可嘉瑞那性子,不是能听劝的人,谓之居家,谁来劝他?”
“怎么劝?”丁谓道,“太后不该让林氏去光教院,不论本意如何,那些孤女一旦丧失立场,日后再难维持生计。”
林氏即赵祯乳母,封南康郡夫人,实是刘美妻钱氏进献,今已为刘娥心腹,时常在宫外奔走,无上官婉儿之名,却有上官婉儿之权。
冯拯又问:“寿昌长公主无大碍?”
丁谓轻叹:“寿昌长公主已在光教外院修养,嘉瑞行事有分寸,不会失控。我趁居家再去趟永安,先帝陵寝不能出岔子。”
冯拯苦笑:“某这身子骨,怕是经不起他再折腾。”
……
刘纬与刘娥的对峙不仅惊动朝野,也让请附的夜落隔如坐针毡,召集甘州回纥制下宰相、枢密使商议,准备熔掉所携金银买个心安。
不曾想,同居来远驿的吐蕃六谷部首领折丹波先赴资善堂参谒,并获刘纬等在宣佑门外。
别说吐蕃六谷部全盛时期无此荣耀,就是曹彬、潘美携灭国之功回朝也未获宰相亲迎,何况刘纬兼纳武柄。
折丹波一路痛哭流涕,又伏在资善堂不能自己。
赵祯离座亲扶,并安抚道:“昔日国家艰难,首尾不顾,坐视灵州陷贼,坐视六谷部为党项、回纥所趁,朕心中有愧……”
折丹波泣不成声:“臣有罪,曾随李立遵寇鸣沙川,臣该死……”
赵祯又道:“令尊仙逝,卿为一族生计所迫而附李立遵,保全两万部众,何罪之有?”
是日,折丹波拜武宁军节度使、贺兰山西面巡检、知凉州。
六谷部的未来则有三条路可选。
游牧河湟,岁输军马。
效仿府州折氏、丰州王氏,在甘州、凉州之间新辟一州,为半羁縻州。
内迁京西路、荆湖北路,散居各州,每五百户为一乡,丁给良田二十亩,口给良田十亩,蠲两税二十年,役半之。
六谷部的出路也是甘州回纥的安置方案,亦为西蕃南蛮日后归附故事。
除了尽善尽美之外,权威性、可持续性缺一不可。
赵祯虽幼,却极具说服力。
折丹波顶着一头磕出来的青肿告退。
赵祯有些心虚的板着脸道:“卿不该对曹利用、张耆动粗。”
刘纬毫无悔改之心:“军国大事每蹉跎一日,阵前便会多出些无谓死伤,民间便会多出些丧父、丧夫、丧子之家。自汉武帝拓边以来,罢弊中国以奉无用之地等论调层出不穷,何故?阵前不能决!而朝堂不决!致军机延误!臣请陛下以史为鉴。”
赵祯再次鼓足勇气:“娘娘于国有功,所以先帝宽贷蜀亲,卿莫再与娘娘置气。”
刘纬油盐不进:“倘若后家宗人侵民盐井一案即时法论,臣和寇准还会揪着不放?娘娘还会进退两难?”
赵祯不能对,又或者不敢对。
刘纬又问:“国朝后家何在?可有跋扈至今者?”
赵祯红了眼。
刘纬语气渐缓:“先帝杜妃乃昭宪太后之侄,尚且在洞真宫入道。世间何来侥幸?娘娘宽贷宗人一时,实则害宗人一世。臣和寇准不提,青史不敢不提。是非对错,自有公论。”
赵祯含泪憋出一问:“寿昌姑姑不是去光教外院修养了吗?”
刘纬语重心长的道:“娘娘母仪天下,应知女子艰难。娘娘或是好心,但光教院所行之善绝非一朝一夕事,不能因个人喜恶而兴衰,中立、公正方为其保全之道。”
……
承明殿僵持还在继续,海州急奏就已迫不及待的飞向承明殿。
天禧八年,八月初三。
仁多阿狸自交州凯旋而归,携伪逆李公蕴及宗人、并伪逆大臣、僧侣三百在海州登陆。
京畿父老奔走相告。
百官则胆战心惊的上表称贺,并不断揣摩刘纬效仿寇准请赵祯亲政的可能性。
其实,赵恒在刘娥垂帘听政之初,就已留下后手。
承明殿建制迥异于宫中格局,坐北朝南,世人称之为倒座殿,意即:不正!
如果刘纬不趁高光时刻逼刘娥回宫幽居,出外是最好的结局。
中书最急,人心惶惶。
偏偏冯拯稳如泰山,不紧不慢的过着独相瘾。
适逢丁谓巡永安、督陵建。
李迪、王曾、任中正只能惟冯拯马首是瞻,以抗刘纬。
而刘纬与两府媾和,又专注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凡事该用印用印、该署名署名,绝无二话,比李迪等人还痛快。
冯拯过得无比惬意,有了决断直送承明殿画决,一点针对刘纬的防备都没有。
王曾屡屡暗示无果,心焦不已。
张耆不愿去永兴军,结果去了许州。
他王曾磨磨蹭蹭,也没去秦州,下一站会是何地?广南?
……
八月二十九日。
仁多阿狸一行经南薰门朝宣德门,行献俘礼。
刘娥临时起意,诏送伪李老弱妇孺赴怀远驿安置。
李公蕴等人着白衣,系白绳,披发,赤足,沿御街西侧南行,受数十万人围观。
因为妇孺缺席,围观人群兴趣寥寥,时不时的喝声倒彩,并朝仅有的一车贡物蜂拥而去。
那是一座山。
长一丈六尺,高两丈,宽九尺。
秋日下,熠熠生辉。
有浪荡子壮胆起哄:“敢问仁多将军?金否?”
仁多阿狸宝相庄严、目不斜视,却又十分肯定的点了点头。
万岁声呼啸而起,乘云直上三千里。
李公蕴潸然泪下。
一国之主竟不如一座金山醒目?
观礼台上的夜落隔心痒难耐,问馆伴使李昭亮,“韦州仁多部?”
李昭亮知无不言:“安南之地,贸易以物易物,金铜多用于佛像器皿,将士不愿受铜等重物犒赏,缴获之外,又与溪峒土司置金,筑此金山输京。”
夜落隔两眼贼亮,心驰神往。
是日,诏李公蕴出家慈恩寺,封其长子李佛玛为平南公。
仁多阿狸又献乌填曩僧四人,皆徒慈恩寺。
……
黄昏,刘娥带着一身欢庆的疲累返回柔仪殿。
张景宗挥退左右,战战兢兢奉上一诏,道:“嘉瑞请长公主殿下出居光教院待阁。”
刘娥缓缓摇头:“先帝并无其他遗诏,景宗不是也说了,先帝下赐虽多,嘉瑞仅受周王玉斧。”
张景宗满头大汗:“奴婢未察,请娘娘一辨真假。”
“凭什么?”刘娥杏目圆瞪,“孤哪里刻薄了?”
张景宗硬着头皮道:“长公主殿下素有心疾,不耐宫中沉闷。”
刘娥含泪开拆。
那是天禧二年刘纬出知武州时,赵恒所付亲笔诏书:吾儿祯鉴,汝生母出身低微,无外家可倚,难承社稷之重……
刘娥将诏书投入香炉,泪流满面:“孤不需要!”
……
日未落,月已升。
光教外院西二院为水环绕,仅一独木桥供人出入,岛心阁楼烛光大亮,映出一对璧人画眉身影。
刘纬拿出一面铜镜照在寿昌脸上,没脸没皮的赞道:“不可方物。”
寿昌紧闭双眼,脸红似火。
刘纬问:“心还慌吗?”
寿昌摇头。
刘纬又道:“不得讳疾忌医。”
寿昌连忙点头。
刘纬那只手化作春风入幕:“望闻问切,缺一不可,得把把心跳。”
随着半声尖叫,阁楼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
许久。
一声娇羞婉转哀求:“容奴歇歇。”
一阵急促的脚步飞跃独木桥。
李士用在楼下心急火燎道:“郎君?冯相暴中风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