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德明折戟延州,一直等不到招降的银州守将硬着头皮请降,何亮、蓝继宗遂破神堆驿,并会麒府路兵困石州,围三阙一,许其与夏州通联。
大胜?
曹玮不这样认为,西路回援延州禁军五万,另有熟悉地形的缘边汉蕃弓手两千,以有心算无心,仍然录得四千余死、六千多伤。
若非周文质来援及时,很可能打成一比一的死伤比。
正面对战绝对是胜仗,伏击战打成这样真算不上。
曹玮谨慎有余,放过党项先锋,截中军而击,可他高估了禁军战力,演武十五年,空有其表,血气太少。
延州境内战事一结束,江德明就开始拼命找借口:山势险峻、所部难以齐进,金明砦李士彬贻误战机、坐等禁军先出,贼气未泄、其众有八九万之多,禁军战力逊于蕃兵……
曹玮平生第一次觉得监军也有可取之处,不管怎么说,必须先让死者无后顾之忧,而生者能有所期盼。
周文质的表现最为璀璨夺目,三百里奔袭,借围寨就粮,先驱拓拔德明所遣先锋冲散十里井一带党项守军,再直击拓拔德明所在中军,遭遇战又成伏击战,党项兵争相逃命。
宋军已占据绝对优势,却受制于兵力不足,止步于十里井、长城岭。
党项大小部落遍布山野,直奔龙州、洪州。
曹玮与周文质会兵长城岭,心有不甘道:“可惜了。”
“有什么可惜的?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周文质懒洋洋的靠在岭下的一块山石上,“十里井、长城岭一带屯以重兵,拓拔德明还敢深入?再说了,洪州、龙州现阶段不在我军谋夺范畴之内,没必要冒险一试。”
曹玮问:“担心契丹介入?”
周文质点头道:“契丹国主不待见拓拔德明,也不会坐视我大宋平叛,但若双方僵持不下,他会很愿意鹬蚌相争。拿下银州、盐州,我们得把这个僵持状态保持到十二月,之后雪融,水涨而地面泥泞,会有四个月的空档期,即便契丹主愿意拉拓拔德明一把……咦?击鼓!上马!”
不远处,直奔洪州而去的党项溃兵忽然一阵骚动,甚至不顾一切的回头。
“王德用混在洪州城外,可能是发现赵德明了,请曹部署护某后路,凡三百人以上溃兵悉留之。”周文质一马当先,“收刀,伤及无辜者不计军赏,诛拓拔德明者,拜定难军节度使,赐钱百万缗。”
宋夏边境又再沸腾,漫山遍野都是悬赏声,千骑卷平岗,直奔骚动处。
一刻前,洪州南郊。
难民、溃兵无处不在,哀泣有如闷雷,似在酝酿一场狂风暴雨。
这些大小部落本被洪州守将驱至北面的荒漠地带,却因水源枯竭,不得不绕到南郊报团取暖,至少可以宰马、宰牛度日。
其众之广,不仅令洪州守将忌惮,也让不得城入的溃兵找到几分安全感。
又一队百余骑的溃兵仓皇而归,迎来数千双翘首以盼的目光。
“阿移?”这一次,有人心想事成。
溃兵中的那人肩膀只是微微一抖,依然径直向北。
“嗖”的一声,一枝弩箭钉在那人左肩,他用力一夹马腹趴在马背上,彻底隐去身影,像是另一枝弩箭疾射而去。
半数随从组成两道人墙遮蔽后方视线,半数随从掉头冲向行刺者。
“诛李逆,赐钱百万缗!”
仁多阿狸飞身上马,弃弩挽弓,一往无前。
王德用一边跟进,一边破口大骂,“曹逆娘,让老子冷静了一路!你怎么不冷静?”
散落在四周的三百余骑纷纷亮出兵器,争相高呼:“诛李逆,赐钱百万缗!”
洪州南郊乱成一团,仿佛处处都是心怀不轨者,溃兵、老弱妇孺无不陷入迷茫和绝望,刀枪加身方梦醒,凭着本能冲向互不相识的持械者,杀人以自保。
城门大开,披甲轻骑蜂拥而出。
中箭那人反而掉头西去,扔下一句冷冰冰的怒吼:“不留活口!”
仁多阿狸猛的一勒马缰,南折数十步再向西,“箭头有毒,李逆必死,尔等三思!”
王德用调头冲向洪州守军,言辞更具煽动性:“李逆大开杀戒,尔等束手待毙?随我杀一贼!给米一石。”
混入南郊的宋军顿时一分为二,韦州降卒紧咬拓拔德明不放,王德用所部则裹挟溃兵、妇孺迟滞洪州守军。
敌我难分,站着难逃刀剑,倒下难逃践踏,左右都是一死,又是一幅见人就杀的末日景象。
“弃械跪地者不杀!诛拓拔德明者,拜定难军节度使,赐钱百万缗。”
宋军来援及时,声势惊人。
王德用紧绷的神经一松,后背挨了一枪,隔着铁甲都能感到锥心之痛,坠马刹那,心中抱有一大仇未报的遗憾,敌枪却迟迟不落,一股暖热突然滴在颈间、一颗人头落在眼前。
“米一石?”一个满脸污秽、怀抱襁褓的妇人持刀问。
“米一石!”王德用拼命点头,右手扯掉身上胡服,左手拉着妇人跪在地上,并招呼幸存同袍弃械,以免友军误伤。
“是两石。”那妇人又从腰间取下一首级,魂不守舍的喃喃自语,“这是我男人的,换两石米,好让娃儿长大,看看这个不让人活的世道……”
“想什么呢?孩子都生了?”周文质疾驰而来。
“拓拔德明中了一箭,阿狸正往西追。”王德用猛的一个激灵。
“这里就交给你了。”周文质匆匆离去。
王德用怅然若失。
脚下生灵涂炭,党项洪州守军则在城门处砍杀争道同胞。
谁是人?谁是禽兽?
这不让人活的世道!
黄昏。
宋军在长城岭、十里井各设一糜粥棚,一日两餐,许孩童饱腹……
周文质迟迟不归。
曹玮、王德用望眼欲穿,却先等来后方惊变:东路禁军、金明砦蕃兵因争抢俘虏而大打出手,十七人死。
周文质、仁多阿狸空手而归,但七日之后,党项盐州守将咩米怀玉却因延误赵德明入城而向耀德城请降。
石普也被刘纬神棍式的演绎所惊,犹豫了三个月,还是问出心底疑问:“听闻嘉瑞极擅推步、观星之术?可否指点一二!”
刘纬气急败坏:“人性!那是人性!咩米怀玉虽是拓拔德明次妻之族,但名下精兵遭夺,而且伤亡大半,纵无怨恨之心,也有不平之心吧?就算两者皆无,他拓拔德明能信?人性经不起揣摩,哪怕是一丁点的迟疑,都足以颠覆人的信任。何况他拓拔德明玩了半辈子的阴谋诡计,即便有所安抚、承诺,谁又敢信?”
石普触类旁通:“嘉瑞也是这样?”
刘纬恼羞成怒:“老子跟你们不一样,老子不求功名,只想少死人,无欲则刚,无私则天地宽,不惧人算计。”
石普话里有话:“明后年就能拜相了,年仅二十八,不宜求,也不能求。”
刘纬不屑一顾道:“老子志在四海,三十辞官,遨游天下。”
石普反唇相讥:“先把令妹嫁出去再说。”
刘娇时年二十一,至今无人登门议亲。
刘纬气势全无,外强中干:“二十六七才是女子成亲的最佳年龄。”
是夜,一封私信随诏敕至。
卫绍钦卒,遗书就一句话:半生为佛困,半生为情困,某不负君所托,望君亦不负人。
刘纬伏地南拜,泣不成声。
十月十六日。
周文质、曹玮领骑兵五万、步兵三万、蕃兵三万、银州降军五千进驻盐州,破乌池,废白池城。
至此,长城以南,仅灵武未克,仿佛又见秦时月。
是日,刘纬请立西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