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凌晨。
嘉善坊刘宅倾巢而出,汇同周文质、卢守勋等在朱雀门前,城门一开启,便浩浩荡荡往永昌坊慈恩寺礼佛,独享黎明前清净。
大雄宝殿礼毕。
刘纬放众人四处游览,他则抱着念念同惟净、传世寒暄,句句不离破戒僧西域弘法,待晨曦微露,才又在许愿池驻足。
送子观音已换了头像,同郭氏有七分相似,怀里的赵祐仍然保持着伸手要抱的模样,凤钗、玉佩无声诉说着母子身份。
刘纬深深三揖,抱着怀里的念念循循善诱:“这是娘亲,这是哥哥,来……娘亲……哥哥……”
念念自顾自的打着呵欠,静静看了刘纬一会儿,小棉袄似的挤在刘纬肩颈之间,就是不去看送子观音像。
卢守勋带着淡淡伤感劝道:“明年趁早,郭崇仁奉太夫人到了,去迎迎吧。”
庄穆皇后郭氏逝世之后,其弟郭崇仁擢升为庄宅使、康州刺史,其侄郭承庆、郭承寿擢升为西头供奉官,其母梁氏则封为高唐郡太夫人。
梁氏高高在上,念念也就不情不愿的去了她怀里,有郭承庆、郭承寿等同辈在一旁叽叽喳喳,倒是看不出异样。
刘纬、郭崇仁躲在廊下寒暄,两人这是第一次见面,也是刘纬主动请郭家赴慈恩寺礼佛。
郭崇仁以前看不上刘纬,现在则靠卢守勋、周文质提携,寻了两门稳赚不赔的生意贴补家用。他很清楚,坊间所谓的“周党”、“后党”、“阉党”是同一拨人,谈不上成势,但均为青壮,未来可期,而核心就是眼前少年。
李昆远远一拱手。
刘纬没心思再跟郭崇仁客套,扔下一句敲打告退:“太夫人教导有方,殿下有福。”
郭崇仁眼神晦暗不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刘纬快走两步问:“张承志、万德隆到了?”
李昆道:“在报馆等着。”
刘纬冷不丁的又问:“程继忠看上李叔什么了?”
李昆面红耳赤道:“是看上郎君了,可我……”
刘纬已有四妾,不可能站在道德制高点给予指责,“宅子你和叔母一人一半,分割清楚,才能和离。”
李昆忐忑道:“那我……”
刘纬道:“在报馆看着吧。”
李昆放下心来:“榕娘怎么办?”
刘纬摇头不语,换上一副笑脸迎向张承志、万德隆,六年过去,三人已悄然易位。
万德隆从不拿自己当外人,“报馆后门竟然通慈恩院,方便自夸医术惊人?我先声明,封禅大典,势在必行,太常礼院人人眼红,我可没有改换门庭的意思。”
刘纬笑道:“我也不敢断两位前程,《皇宋晨报》初七迁至永安坊,由我先管着这一摊子事,后面的重心会放在礼仪上,两位若是愿意,不妨多兼一职。”
万德隆幸灾乐祸,“我也被逼着买了十来份《皇宋晨报》,都进奏院寸土寸金,真容不下那帮尸位素餐之徒。”
张承志喜出望外:“这就监都进奏院事了?”
刘纬道:“不敢,不敢,礼仪事博大精深,请两位鼎力相助,先造一座纸上泰山供世人瞻仰。”
万德隆答应的很痛快,张承志备受煎熬。
……
午时初,王曙遣人来告,耶律元、耶律谐里决定先萧留宁、耶律信宁一步离京,还言之凿凿的说刘纬曾以一幅画像相许。
刘纬用了整整一个时辰,才折腾出一张“西王母”君临天下图,亲自送往都亭驿。
王曙抢先检视过,画作本身平平无奇,毫无出彩之处。
耶律谐里却是携画狂笑而去。
耶律元、李琮、李操则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表情,像是受了正妻责罚的小妾。
“是谁?”王曙作为开国以来任期最长的接伴使,早就消磨殆尽的好奇心又死灰复燃。
“契丹国母。”刘纬也想试试舆论。
王曙无言以对,契丹国母什么时候成了西王母?
史上,赵恒东封花费在八百万贯左右,但在十三年后的天禧五年,财政盈余为两千四百万贯,为历朝历代之最,绝非嘴炮口中的“烂摊子”,而是一座实打实的金山。
……
赵恒以刘纬“监都进奏院事”在年前就已传开。
都进奏院位于中书西,隶属枢密院,通常有一文一武、监院两人,进奏官百人。
若是忽略年龄,刘纬监都进奏院并无任何不妥。
王钦若不情不愿:“年仅十六,即掌言路,恐惹非议。”
赵恒从谏如流:“卿心中可有人选胜任?朕听说进奏官把晨报当做故纸发卖,确有此事?”
不然呢?
硬性摊派?
谁能跟刘纬一样?
一日一诗的往外扔……
王钦若很想把锅往王旦身上甩,毕竟《皇宋晨报》这个馊点子是王旦拿的主意。
都进奏院的进奏官倒是没有纠结刘纬年龄,而是在效忠对象上犯了难。另外两名监院虽是正八品,高刘纬一阶,但刘纬身上的“崇政殿书记”一职并未放下,而且是“帝女”抢着喊爹爹的少年近臣。
一文一武两监院也犯难,都进奏院之所以办《皇宋晨报》,就是因为出知河南府的冯拯一心想禁《皇宋日报》,结果驱狼不成,反而引狼入室。
幸亏……《皇宋晨报》由《皇宋日报》代印,还一起坑了京师商贾一把,有几分香火情。
于是,两监院人不知、鬼不觉的输诚,将《皇宋晨报》的代印价提至三钱每份,虽然好意遭拒,但态度鲜明。
初七清晨,进奏院点卯时。
刘纬到任,将“训诫”客套当了真。
“耽误大家一炷香的时间,都进奏院日常一切照旧,还是得请两位监院、诸位同仁尽心尽力,《皇宋晨报》则由在下全权负责。”
两监院喜上眉梢:是来背锅的!陛下圣明!
刘纬滔滔不绝:“《皇宋晨报》今日困境实为无妄之灾,诸位不应该去迎合读者喜好和猎奇心理,更不应该与《皇宋日报》定位重合。
喜闻乐见确是销量不二法宝。
但诸位想没想过?
如此以来,严肃性、权威性也就大打折扣,这恰恰是都进奏院与生俱来的长处。
如果,《皇宋日报》是想大众之所想,欢娱大众。
那么,《皇宋晨报》就应该急国家之所急,教化万民。
虽然大部分人都不愿花两钱买来一纸说教、自找不自在。
但这剩下的一小部分人,却会是《皇宋晨报》先天死忠,他们时刻关心国家、关心社稷、关心地方。
他们是谁?
百官,谁不想上进?谁不关心时事?
商贾,一句某地不雨,便是无限商机。
读书人,他们必须紧跟国策走向,急社稷、陛下、宰执之所急,方能言之有物。
致仕官员,他们关心身前身后事,关心曾经提携的子侄才俊是否辜负期望、是否有用于国家。
幕职州县官,日日劳筋苦骨、摧折精神、为人所役使,与仆隶仿佛。谁不想改京朝官?但不知朝事变动、不知京师时局,如何谋划未来?
胥吏、乡绅、豪强,他们我就不多说了,钻空子固然为人所不齿,但多在国法之外的灰色地带。
所以,《皇宋晨报》要做的事很简单,去掉军机,浓缩一日国家事于一纸,抄奏目而已,诸位不会?
陛下诏、谕之外,每日必须刊登一则刑统条例,其他文字能简尽简。
人事、国事、地方事变动一律不得超过十字,涉及宰执、枢密、三司使、知开封府事可以放宽至二十字。
不得臆测!
不得添加主观文字!
什么叫《陛下突幸刘纬宅》?像是不速之客,《陛下幸刘纬宅》不就很好?
即日起,《皇宋晨报》第一、二版只能刊登诏、谕、制、敕、书以及国事、人事、朝事变动。
第三版留给中书、枢密院、三司、开封府、御史台、审刑院、学士院、内侍两省。
第四版辟为名臣奏议,一日一疏。
每日申时中,必须编辑出三份样报,交由我遴选,录则另行付酬,别抱太大期望,钱不多,比没有强。
但可为磨勘之资,也可将各地所奏无伤大雅事投予《皇宋日报》,换点私房钱。”
……
刘纬真就只呆了一炷香的时间,交待胥吏将公廨置在永安坊晨报报馆,就连派驻永安坊的进奏官人选都没有过问,并表示以后不会再来都进奏院。
于是,皆大欢喜。
赵恒却提了一句:“不改发行规模?”
刘纬小心翼翼的再露峥嵘:“陛下可曾听过民间一句谚语《皇权不下乡》。”
赵恒真没听过,把目光投向驾前学士。
晁迥道:“果真如此,徭役两税从何而来?刘书记言过其实。”
刘纬道:“徭役、田税始自上古,夏秋两税实是田税改良,始自前唐德宗建中元年,哪朝哪代断过?晁学士祖籍澶州,兵多、役多、战事多,可能会好上那么一点点,但河北、河东、陕西、京畿之外,民以为先帝仍然在位者,至少十之二三。这是下官亲身经历,来年贡举,晁学士不妨问问各地发解来的贡举人。”
晁迥道:“古来如此,耸人听闻。”
“学士此言差矣!”刘纬摇头,“自始皇帝置郡县制以来,地方尾大不掉一直是国家隐患,皇权不下乡,不足为奇。但我大宋建国以来,却从无地方尾大不掉之患,学士也曾任职州县,应该一清二楚才是,皇权再不下乡,就是地方官无能无为!”
赵恒若有所思:“晨报第一、二版仅刊登诏、谕、制、敕、书、国朝变动、刑统条例是为张贴方便?”
刘纬道:“陛下圣明,臣希望《皇宋晨报》能在二十年之内走进田间地头,但凡偏远百姓知道国有国法、官上有官、天外有天,心中便不会绝望,自然也不会走上绝路。”
赵恒甚是欣慰,以一句盛赞了结争议:“朕之麒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