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平五年,九月十六日,黄昏。
细雨终于消停,路上依旧泥泞。
吕蒙正车驾刚转入高头街,便有三三两两、装束迥异的百姓远远伏地跪拜。
六十来人的仪仗就是一阵骚动,各守己职,高度戒备。
百姓并无拦路喊冤之举,沿街巡铺也已执棍上前维持秩序。
喝路元随见状连忙加快脚步,前方道路两侧仍然有百姓不断伏地,隐有“吕相公长命百岁”等祝福之语。
经一日酝酿,吕蒙正请废良贱籍制之举已传的沸沸扬扬。
官私奴婢、各类杂户、倡优、胥吏等下九流行当纷纷闻讯赶来,以最质朴的方式表达感激之情。
宋贵平很快就弄清事情原委,分出二十来人趋前劝导,竭尽全力平息事态。
吕蒙正眼角湿润,二十五年仕途生涯,没有哪段路能有今日这般心酸。
四坊之距,仿佛有百里之遥。
吕府前全无往日庄严,衣衫单薄的百姓贴墙穿梭,留下星星点点的鸡蛋、腊货、活禽、鲜鱼……
面对盛意拳拳,门房、护院束手无策。
吕蒙正并未像往日那样乘车入府,而是在刘乾和宋贵平的搀扶下在乌头门前四面作揖,“老夫三度为相,时至今日方解民间疾苦,街坊如此厚爱,心中实在有愧,这些鲜货老夫先收下,再有馈赠遗留,任坊间少食者自取。”
吕府赶在夜色落幕前闭门谢客,连门房都无影无踪,惟留朱门隔绝一坊喧嚣。
高墙之后,吕妻宋氏携儿女、新妇迎出中门,簇拥吕蒙正走向正厅,一众亲随在此告退。
“乾舅进来说话。”吕蒙正把刘坤留下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早在吕蒙正金榜题名、状元及第时,生母刘氏族弟刘乾便顶着总角随侍,转眼间,二十五年过去了,童子已至中年,成家立业,有妻有女。
正厅碳火大盛,儿女问安之后,一一退去,只剩吕蒙正发妻宋氏抱着牙牙学语的幼孙在一旁伺候。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吕蒙正去意已决,但儿孙、门客、故旧、亲随都得照顾到位。
可恩荫数量有限,实职美差更是少之又少。
宋贵平是宋氏娘家子侄,自其出嫁便半侍半读于吕蒙正,资历、学问、悟性均胜刘乾一筹。
难就难在吕蒙正对生母一直怀有愧疚,爱屋及乌之心大半落在刘乾这个小舅舅身上。
“乾舅可是怪我厚此薄彼?”吕蒙正发问,宋氏两眼贼亮。
“自家知道自家事,便是知江南一县,我也不想去,不如待在京城给清姐儿挣份嫁妆。”刘乾讪讪道。
“清姐儿随刘纬启蒙又是怎么一回事?”吕蒙正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同宋贵平起了争执就好办。
“夷陵童子欲置启蒙班,授己读书之法,还因此自请贵平考校一番。”刘乾露出一丝压抑不住的幸灾乐祸,“试了三刻,贵平借口文德殿有人晕厥,一直在横廊等到相公散朝。我就问童子,家有一女能否随其启蒙。”
“他愿意?”吕蒙正问。
“束脩百贯,能不愿意吗?”刘乾肉疼不已。
“什么?百贯?”宋氏失声。
“乾舅!同姓不婚!”吕蒙正语气重了起来。
“起过念头,但不敢想,宰臣女弟嫁个金龟婿不难吧?”刘乾悻悻道,“我这个当爹的没出息,眼下有相公在,没什么可担心的,以后呢?清姐儿多份依靠总是好的,香火情不也是人情?”
“清姐儿十年后就该嫁人了,怕是等不及。”宋氏泼冷水。
“夫人累了,大可回房休息。”吕蒙正瞪了宋氏一眼,才又道,“乾舅这么看好那童子?”
“相公不是常说才高且专必成大器吗?童子上午在公廨数了小半个时辰的漏刻。”刘乾见吕蒙正有点不解,又道,“贵平走后我没敢搭理童子,他就一直盯着漏刻看,每当清水滴落,指尖就轻敲桌面。这些年过堂候见百官,何止千人,再找不出第二个,这般能耐寂寞。别人只道他仅是少年天成、才高轻狂,可我觉得人家一直运筹帷幄。”
“难怪。”吕蒙正沉吟许久,方释然一笑,“他十岁未满,无须顾虑男女之防,清姐儿随其启蒙虽会惹人非议,但不失为好去处,束脩就由府里出。乾舅既然决定留在京师,就好好想想去哪,官家这次可能会再加恩,去处不会差。”
翌日清晨,卯正一刻。
东华门外更鼓又响。
向敏中缀在李沆、吕蒙正身后等待宫门开启,忽觉颈后有股寒意刺骨,猛一回头,迎上寇准一对腥红眼圈。
挡在中间的王旦、王钦若不知所措,心里同时生出一个念头:他们怎么会杠上?看上去只能活一个……
宫门很快开启,执戟禁军出列。
寇准看着向敏中背影,毫不掩饰、且颇为不屑的哼了一声。
昨日午后,遭问询的柴氏吐露另一惊人秘辛:向敏中意欲强娶,并指使薛安上状告张齐贤。
财帛动人心,又是钱惹的祸。
向来天子第一、老子第二的寇准亦不免生出畏惧之心,一个前宰相儿媳,一个刚刚去相外放,一个上任伊始的次相,这样的三个人纠缠不清,能牵扯大半个朝堂,根本不是开封府能管的事。
最关键的是薛居正配享太庙,年年享君臣礼拜,向敏中的吃相实在是太难看。
“温仲舒那老小子能多挺一阵就好办了……”长春殿内的朝拜都没能把寇准思维拉回正轨,直到吕蒙正又一次先声夺人。
“臣吕蒙正请奏。”
中书、枢密院、三司、三馆学士、开封府、审刑院、御史台、殿前司、侍卫亲军司、诸部司寺监等司使以上要近职事者纷纷侧目,陛见、陛辞的地方官更是把心悬在了嗓子眼。
吕蒙正艰难揖立于宰臣砖位前,搀扶内侍无力改变其风中残烛般的观感。
然而,老朽之身仅凭只言片语便可翻云覆雨:“启奏陛下,三司各置使局,彼此不相总统,往往自求充济,以促办为务,出纳移用,均会有无,专吝封执,动相违戾。屡屡交摭利病,以邀功希进,文符互出,莫知适从。臣吕蒙正,请复旧制,并盐铁、度支、户部为一使,总理国计……”
李沆紧握笏板的双手微微颤抖着,震惊、失落、钦佩、无奈、轮番拷问思绪,满腔悔恨……
吕蒙正之所以毫无动静,并不是待援或是静观其变,而是等着李沆、毕士安、王旦、王钦若主动站出来分忧。
如若不然,他吕蒙正便会替政事堂自除权柄,转而助天子揽权。
宋制,宰执领政,三司揽财,两者互不统隶,彼此制衡。
中原政权在经历晚唐、五代百余年乱世之后,门阀世家分崩离析,任何变革均无阻力,商品经济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生命力。
总揽国家财政的三司从而成为庞然大物,军政均有涉及,且极有话语权,俨然一袖珍小朝廷,三司使也就水涨船高,坊间称其为“计相”。
赵光义在位时,一直为三司的畸形权柄头痛不已,三司使不仅换的比宰执还要勤便,更曾三立三废,直至如今。
没有三司使的这七年,盐铁使、度支使、户部使各自为政,单个拎出来根本不够看,宰臣过得无比惬意,财制军政的权衡之意荡然无存。
赵恒对此一清二楚,内忧外患之际,又不愿操之过急,惟恐朝堂动荡为契丹所趁,只能使劲往政事堂掺沙子,譬如南人王钦若参知政事、前所未有的五宰执轮日知印等等。
如今,一切不安即将迎刃而解。
赵恒坚信,报君恩也好,为苍生请命也罢,吕蒙正既然敢站出来,必定胸有成竹。
一生宽厚,三度为相,故旧满朝,到老奋不顾身为贫贱请命,谁忍心苛责?谁不愿成全?
李沆、毕士安、王旦、王钦若有苦难言,是他们不约而同的坐视吕蒙正孤身请废良贱籍制,这才有宰臣自除权柄之举。
王嗣宗等盐铁、度支、户部三使如丧考妣,吕蒙正因为他们的无能,奏请复立三司使,与新职无缘就不说了,屁股下的位置不一定能保住。
“臣寇准请奏。”
果不其然,吕蒙正话音刚落,寇准就迫不及待的蹦了出来,硬是抢在中书和枢密院前面,礼赞官尚未唱宣,他便出班面北躬立,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无人意外,无人惊讶,无人不平,均认为理所当然,包括天子赵恒。
早在七年前,寇准就以参知政事一职架空宰相吕端,把政事堂变成一言堂,赵光义遂贬其知邓州,直到赵恒登基才又起复。
吕蒙正颤颤巍巍的坐下,眉眼半垂,像是昏昏欲睡。一子落,胜负定,他没那个精力筹划具体事宜,只能煽风点火、查遗补漏,让那些有上进心的人冲锋在前,譬如寇准……
有上进心的绝不止寇准一个,名利兼得,何乐而不为?
“启奏陛下,近年来,国库虽渐丰盈,但增速逐年递减,三司责无旁贷。屡开财源,却未节流,积弊沉疴,靡费颇多。坊间怨起,尚不自知。重蝇头小利,辱朝堂清明。岂不知内忧外患之际,正是纳四海民心之时?我大宋君明臣贤,贫贱不乱、山民不乱、峒蛮不乱、巴蜀不乱,契丹、党项何足为惧?”寇准才情俱佳,滔滔不绝,“臣以为,吕相两日所奏在情在理,废良贱制正当时,仅有一难,关乎贡举。我大宋开国以来,屡降恩旨《工商杂类、有奇才异行者、亦听取解》,请陛下将这道恩旨列为常旨。”
“启奏陛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李沆出班,“良贱籍制废存,足可动摇国本。百官四年一任,期满即转。但胥吏铁打不动,若其子孙入仕,恐会隔绝地方,尾大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