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二,天子寿诞,以承天节庆。
亲王、宗室、使相、节度、驸马、观察使以上赴长春殿,进金酒器、银香合、马、表。
宰臣率百官上寿崇政殿,得赐酒三行、衣一袭,并另赐贡礼于地方、诸军。
礼毕,赵恒携郭氏、赵祐赴万安宫谢太后李氏抚育之恩,享家宴祥和。
并无实质性的血缘关系,母慈子孝的氛围当中,少了几分天伦之乐,多出几分彬彬有礼。
即位之初的那场易储风波仍然如鲠在喉,谁都不愿提起,谁也不会忘记。
赵恒身为一国之君,不愿意连续三代天子登基都为民间所诟病,因而侍李氏极孝。
宴后茶话。
李太后揽赵祐入怀,拉起家常:“我家小猴儿也喜欢看《圣僧西游记》?”
赵祐慌而不乱的卖乖:“孙儿也喜欢四书五经。”
李太后如沐春风:“祖母小时候可是不喜欢四书五经,小猴儿的那几个舅公、表兄也不喜欢,上党李家不是读书的命。”
赵恒安慰道:“舅舅好读春秋,中外皆知。”
“一母同胞,兄长肚子里有多少笔墨,我这个当妹妹的一清二楚。”李氏轻轻摇头,眼角皱纹又深了几分,紧了紧怀里赵祐,“其实啊,文不成、武不就也没什么,只要你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赵祐抬头道:“孙儿也会孝顺祖母。”
“多陪陪祖母就是孝顺。”李氏笑的愈加和煦,“祐儿如此,童子科新晋进士也是如此,都是官家教导有方,这双慧眼比先帝还要强上几分。”
赵恒以恭敬掩去自得,“全赖娘娘庇佑。”
李太后微微一笑,自诩不好书的她,轻启檀口,风采自露:“过韶阳,璿枢电绕,华渚虹流,运应千载会昌。罄寰宇、荐殊祥。吾皇。诞弥月,瑶图缵庆,玉叶腾芳。并景贶、三灵眷祐,挺英哲、掩前王。遇年年、嘉节清和,颁率土称觞。
无间要荒华夏,尽万里、走梯航。彤庭舜张大乐,禹会群方。鹓行。望上国,山呼鳌抃,遥爇炉香。竟就日、瞻云献寿,指南山、等无疆。愿巍巍、宝历鸿基,齐天地遥长。”
赵恒早就携郭氏起身侍立,待李太后余音落地才急促不安道:“孩儿德薄,当不起娘娘厚爱。”
李太后微微笑道:“这词字字珠玑,处处引经据典,有些地方需多读几遍才能体会其意,读着读着就能诵了。”
赵恒汗颜:“童子妄言,娘娘见笑。”
“官家谦逊之语会让百官无所适从。”李太后谈兴渐起,“老身先前还以为是有心人故呈瑞之举,不曾想那孩子一而再、再而三的一鸣惊人,若怀此等才情,谁愿甘心幕后?”
“娘娘圣明。”赵恒当初也曾这样怀疑过,“那孩子确实满腹经纶,就是……有些轻狂。”
“少年天性,人之常情。”李太后有感而发,“得此麒麟儿,父母也能含笑九泉了。可怜官家大舅(李继隆)子嗣凋零,大姐儿、昭吉、昭文、早夭,昭亮体弱……”
赵恒登基六年,自信朝堂上下已足够稳定,闻弦知雅意,“舅舅久守边镇,又有旧疾在身,是该回京调养了。”
“为国戍边乃李家本分。”哪知李氏分外决绝,微微一顿又是数声轻叹,“二姐儿出嫁真定曹家,三姐儿许给真定高家,都不需要人操心,惟独四姐儿让人牵肠挂肚……”
赵恒明白过来,反而犹豫不决。
李继隆四女时年九岁,同李氏盛赞不已的刘纬年龄相仿,这是在择婿?
“那童子尚幼,家中又无高堂,请官家指婚恐会惹坊间非议。”李太后把话挑明,“听说他有意开堂讲学,授童子启蒙之法,官家这做兄长的替两个妹妹代支束脩可好?”
赵恒只有点头的份,但如此行事和指婚又有什么区别?
李家有信心将娇女下嫁,之所以让皇家出面代支束脩,是想让别人知难而退,李继隆很可能还不知道此事,李氏才行权宜之举。
些许芥蒂不改天伦之乐,万安宫的欢声笑语直至日落西山。
赵恒赶回福宁殿,一边批阅积累奏疏,一边衡量人事变动,还要时不时的安抚来贺嫔妃。
“官家趁热用。”郭氏奉上一碗热汤,欲言又止,“太后大病初愈……”
“李家两位小娘子入学?”赵恒促狭一笑,“童子胡闹,你们也跟着胡闹,朕就陪你们胡闹一次,景宗记下此事。”
“束脩三百贯。”张景宗恭敬称是。
“三百贯?”赵恒敛去笑意,心情沉重许多。宰臣本俸也不过月给三百贯,李氏此举不是在投石问路,更像是纳彩、下定。
“本是二百贯,听说吕相长随家的女公子捷足先登。”张景宗如数家珍,“郊祀赐宴那日,王旦因此敲打过刘纬,便多了百贯。”
“还真是奇货可居!”赵恒动了真火,甚至对吕蒙正都有了不满之心,堂堂国朝祥瑞,区区一长随也敢打主意?
“那亲随出自吕相母族,也姓刘。”张景宗连忙替吕蒙正撇清。
宋依唐制:同姓为婚者,各徒二年。但例外很多,比如后来的枢密使曹利用和曹彬之子曹琮便结成了儿女亲家。
“真担心他误人子弟。”赵恒略一沉吟,看向郭氏,“让他陪祐儿读书,先学学规矩,娘娘以为如何?”
……
翌日,清晨。
一驾牛车停在嘉善坊刘宅门前,刘乾携女刘清登门,奉上钱两百贯、腊肉十条、干果六盒。
刘纬拒不受师礼,执意以学长自居,并把开学日期定在明年二月初一。
于是,宾主尽欢。
刘娇一边拉山茶送钱入库房,一边显摆:“这些都是哥哥收的学费哦,你就不用给了,但你爹你娘应该把这钱算作嫁妆,快去要过来存着。”
山茶欢天喜地的跑回家分财产,“我们待会去相国寺看耍猴。”
片刻之后,一阵嚎啕大哭痛彻心扉。
“该立规矩了。”
刘纬隔着两道院墙兴叹。
一直以来,主弱仆壮,过多限制下人行为,不是明智之举,加上他心中并无等级之分,不太在乎繁琐虚礼,王媛、崔兰珠、常长乐的劝说均未奏效。
终究还是不同以往,今后的人情往来就不说了,启蒙班再有两月开学,肯定会热闹许多,不求周全,但求不失。
常长乐整理出来的家规条例还是能简尽简,例如昏定晨省、冬温夏凊、唱喏避让等等,为防众人怨气暗生,每年加俸一月。
内宅改造大致完成,东西两院正房建了封闭回廊连接,两间主卧、书房也就分出了内外,且单向出入。
刘娇居内主卧,由崔兰珠贴身照料,进出都得经外主卧。
素娘携刘慈住在外主卧,照料刘纬起居。
小兰、小慧等峒蛮少女则围绕正房居住,方便平时使唤。
刘纬再三恳求,戴国贞勉为其难的同意戴朝宗入住东院西耳房,也是唯一能自由进出后院的少年。
戴朝宗头一天入住就把摇光、璀璨偷偷带了过来,惹得王氏携拳头粗的竹棍亲至,好一阵鬼哭狼嚎。
常长乐腹诽不已,如此画风……太不正常了。
刘纬连忙修改家规,在严禁体罚、责骂子女后面加了个括号:十二岁以下。
新规权威得以维持。
次日,赵恒御翰林书院,瞻仰赵光义御笔,并召见宋太初。既是酬功,也为劝退。
至道二年输灵武粮草遭劫一事,是宋太初挥之不去的梦魇,亦是宰执路上不可逾越的绊脚石,两朝帝恩都难相抵。
但又有为御史言事松绑在前,自削士人权柄在后,若不酬功,谁会再担君忧?
“江南财赋、粮帛皆由升州(今南京)转运至京师,用来调剂边镇亏空,其事之重,不言而喻,卿可愿再解朕忧?”赵恒抛出一块让人无法拒绝的富庶之地,而且气候宜人,绝对是养老不二之选。
“陛下厚爱,臣不敢辞,但臣心有余而力不足。”宋太初委婉拒绝,自怀里掏出一本线装小册高举前奉,带着一丝近乎哽咽的颤抖,“请陛下明鉴。”
赵恒亲手接过那本只有寻常书籍一半大小的书册,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跃入眼帘。
“臣惶恐,请陛下从左到右横观。”宋太初又道。
赵恒耐着性子看了下去,眉头越皱越深。
“十一月十一日,须在午后与田锡商讨巡察陕西路人选。十一月十二日,御史台、审刑院、大理寺会审……十二月四日……”
“这是?”赵恒已然明了。
“回陛下,是记事簿。”宋太初深揖不起,泪流满面,“臣近年患负薪之疾,历事昏忘,能不足称,当乞骸骨,避贤者路。”
……
宋制:天子诞节,赐宴群臣。
十二月五日,赵恒赐斋宴于相国寺,并诞节、郊祀之赏,大封天下。
皇子赵祐为左卫上将军,封信国公。
楚王赵元佐加右羽林军上将军。雍王赵元份守太傅,相王赵元偓加太尉,笃王赵元杰守太保,泾国公赵元偁封安定郡王,曹国公赵元俨同平章事。
左仆射、平章事吕蒙正加司空、门下侍郎。
中书侍郎、平章事李沆加右仆射。
刑部侍郎、权知开封府寇准迁兵部侍郎、充三司使。
礼部尚书温仲舒权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宋太初迁礼部尚书,摄御史大夫。
翰林学士梁颢权知开封府事。
历史些许错位,得以修复。
御史大夫虽是虚设,但宋太初暂摄此职是为督导良贱籍制废除一事。
刘纬心惊之余,却又有所安慰。该做的、不该做的全都做了,总不能捅死向敏中、来避靖康之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