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又分内外,清居殿以南诸殿是天子家室所居,清居殿以北诸殿则是前朝所遗妃嫔、在室公主所居,节庆家宴多设于此,方便内命妇、女官进出,小年夜宴也不例外,并置有新创教坊乐《琵琶行新唱》。
这里是皇后郭氏主场,繁文缛节过后,她拉着那些上了年纪的前朝妃嫔嘘寒问暖。
赵恒懒洋洋的靠在御座上,左手托腮,右手食指随着教坊乐节拍轻敲御案,仿佛怀抱说不尽、道不完的舒心惬意。
左侧陪坐的万寿长公主(赵光义第七女)忽然开口埋怨:“姐姐今日出宫,眼睛都哭肿了,皇兄也不知道关心。”
赵恒目不斜视:“朕若相询,她又得哭哭啼啼,还是不问的好,改日再说。”
万寿不依:“那也得先关心关心。”
寿昌红着脸道:“我没事……”
赵恒唉声叹气:“你们两个,一个想嫁,一个想剃度,朕关心什么?不许出嫁?不许剃度?朕很想你们能在宫中多留些时日,那也得你们愿意。”
万寿又羞又急:“谁想嫁人了?我没有……”
寿昌无语哽咽,滴滴答答落泪。
赵恒柔声道:“私房钱没了就没了,你嫂嫂会补上。”
宋初,公主在室、月钱一百五十贯,常年累月相加也是一笔不折不扣的巨款,下嫁之后的月俸则为三百贯,与宰相本俸看齐。
万寿心急火燎道:“私房钱呢?姐姐不会是捐给那个什么慈恩寺了吧?”
赵恒轻笑:“那倒没有,但把光教院许了出去。”
万寿干着急:“姐姐将来去哪里住持?”
赵恒佯怒:“朕养不起?别再惹她哭了。”
万寿也能感觉到四处投来的探询目光,连忙岔开话题:“玄奘法师指骨不是受慈恩寺供奉吗?姐姐可曾亲见?”
“没……没了。”寿昌抬头看了赵恒一眼,才又小心翼翼道,“不是没了,他们把玄奘法师指骨封在大雄宝殿的佛掌里面,谁都看不见,但谁都能拜。”
“什么?”赵恒色变,拍案而起。
……
广福坊紧邻封丘门、开宝寺、马行街,为繁华闹市正中,笙歌鼎沸,喧嚣达旦。
寇准租住于此,三进三出,冠冕堂皇,灯火璀璨,尽为烛光,不见半点油烟,映得雪景分外妖娆。
此时,中门大开。
寇准在侍妾搀扶下送客。
以翰林学士晁迥、知制诰杨亿为首的一帮朝中清贵尽兴而去,地位稍低的则再三感恩戴德且依依不舍。
寇准一壶热茶入腹,客人才走了个七七八八,所剩大多人事不省,或以马车递送,或在客房安置。
贾德润劝道:“相公回房安歇吧,李学士刚刚遣人来报,耶律委演、张肃赖在刘纬宅不去,实在是脱不开身。”
寇准吹胡子瞪眼:“谁让他拼命往上凑的?堂堂一翰林学士,非得跟少年宠臣在一起搅和,也不怕天下人笑话。”
贾德润开解道:“和亲一事不是成了吗?锦上添花也是人之常情。”
“成了?”寇准冷笑,“够呛!他契丹怎能不为秦国公主身后事打算?陪嫁本是绝佳替补,官家执意不允,将来还能把武州送回去?不是还得续娶?”
一通牢骚引来人人侧目,纷纷扬扬的大雪似乎都小了点。
贾德润冲那侍妾拼命使眼色,一左一右强行搀扶寇准往后院走,欲盖弥彰道:“相公千万别为国事动气,徐徐图之,徐徐图之……”
寇准是醉了,但思维异常敏捷。
贵为宰相,却无赐宅,也算是国朝奇谈。
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往事浮上心头,一一映照今日。
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一切都要从赵光义第一次易储说起。
他寇准固然因两次建言立储奠定今日之成就,却也埋下祸根。
怪谁?
寇准自认为毫无过错,那些莫须有的物什、罪名与己何干?
要怪只能怪鼠生龙子、子不肖父。
赵元佐越是高风亮节,赵光义越是无地自容。
寇准也不觉得赵光义有错,难道还能让赵元佐、赵元僖兄弟八人步赵德昭、赵德芳后尘?岂不是又一场人伦惨剧?岂不是一错再错?
要怪只能怪赵元僖烂泥扶不上墙,给了旁人可趁之机,死于枕边人之手。
寇准自认为身正不怕影子斜,并不担心赵元佐继续搅风搅雨,也不担心赵恒拿申宗古一案借题发挥,反而对王旦忧心忡忡。
当初,张洎之所以有胆量密劾苏易简、王旦结亲党同,靠的就是他寇准这块金字招牌,最终连累苏易简客死异乡,王旦怎么可能一点想法都没有?
其实,寇准已真真切切感受到来自王旦的压力,身为昭文相,反而没有宋太初、毕士安在朝时的集贤相过得舒适,处处遭王旦、冯拯肘掣,中书之内谣言四起,东西两厅再成水火。
而且王旦不像冯拯那样明刀明枪的硬上,貌似事事为你好,实则吃了亏也说不出口。
寇准胸闷难忍,推窗观雪,时而斗志昂扬,时而萌生退意。
“搏一把?”
“以退求进?”
……
嘉善坊,刘宅。
满子路大发神威,带着一身鱼腥味,将张肃以下契丹来使喝得烂醉如泥。
刘纬、阎承翰、李宗谔则精神奕奕,三双眼睛贼亮贼亮……
耶律委演兴奋劲过后,浑身发凉,吭吭唧唧的伏案装醉,脑子里就三个字:“鸿门宴”。
刘纬大大咧咧道:“我们只是担心误解北朝皇帝陛下用意,想要一个准信,我先简单分析一下,若是上将军觉得有所不妥,大可打断,千万不能受委屈。”
耶律委演不哼了,气息悠长,似已沉睡。
刘纬娓娓道来:“在我看来,续娶之想,毫无益处,北朝皇帝陛下膝下两女适婚,出身尊贵,年龄相仿,何来续娶之选?即便北朝皇帝陛下再有所出,也得等上十五年,难道真以拔里部萧氏女替之?岂不是与两国联姻初衷相悖?北朝皇帝陛下岂不是日夜坐卧不安?”
耶律委演又开始哼哼唧唧。
刘纬无声轻笑:“上将军是想说还有北朝梁王殿下和楚王殿下所出?”
耶律委演再度沉睡。
刘纬字字诛心:“这是上将军的意思,肯定不是北朝皇帝陛下的意思?北朝梁王殿下贤明多子、广结人心,我南朝亦有耳闻,可北朝皇帝陛下至今无所出,上将军此想,置北朝皇帝陛下于何地?若干年后,我大宋皇帝陛下转身与北朝梁王殿下联姻之际,就是南北再度兵戎相见之时,上将军则死无全尸、且祸及家人!除非上将军本就属意北朝梁王殿下!得其庇护!有恃无恐!”
耶律委演赫然抬头,怒发冲冠:“我以诚心待奉礼郎,奉礼郎却陷我于不义,这就是南朝待客之道?”
刘纬道:“正因为我对上将军掏心掏肺,才有以上逆耳之言。看来北朝皇帝陛下并无另外交待,是我多心了,这就送上将军回驿馆休息。”
耶律委演犹豫片刻,咬牙问:“楚王殿下所出呢?”
刘纬道:“就算北朝皇帝陛下愿意,北朝梁王殿下愿意?届时兄弟阋墙,谁之过?况且北朝楚王殿下出身屡屡遭人质疑,名不正则言不顺,北朝皇帝陛下能愿意?”
耶律委演冷笑:“奉礼郎这般精于算计,想让我秦国公主殿下有所不虞不是难事,武州唾手可得。”
刘纬轻叹:“将心比心,上将军此想无可厚非,秦国公主殿下若无所出,可由北朝皇帝陛下指定续娶。”
耶律委演又问:“若有所出……”
刘纬道:“武州永为其食邑实封,榷场之外产出尽为其所有,我大宋只驻军,不取一钱一粟。”
“不成。”耶律委演摇头,“奉礼郎不要以为我契丹贵女无人可嫁。”
“哦?这天下还有比我大宋皇帝陛下更尊贵的人?”刘纬自信笑道,“既然上将军不愿意为北朝皇帝陛下担忧,只能去找耶律留宁上将军了。”
耶律委演毫不在意:“耶律留宁?可需要我居中传话?”
“最好不过!”刘纬自信满满,“北朝太后殿下天纵英才,但拔里部式微,青黄不接,难以为继,虽有萧驸马在北朝北府拜相,但近年多病缠身,所以起了族女陪嫁之心,所以抬举玉田韩氏入籍北朝帝室横帐,双手齐下,挽拔里部于将倾。可惜啊,北朝太后殿下英明一世,糊涂一时,忘了谁才是身后依靠。不过不要紧,我汉家儿女传承从不曾因朝代兴替而断绝,北朝韩相国可以改姓、改籍,改不了出身,但凡有一点为子孙计较之心,便会对耶律留宁上将军另有交待,因为他玉田韩氏至始至终均奉北朝帝室为主,而非新晋后室拔里部!方有今日举族富贵!上将军可以不珍惜自己的宗室出身,耶律留宁上将军绝对会为北朝皇帝陛下抛头颅洒热血,而非拔里部萧氏!”
耶律委演蔫蔫道:“既然如此,何必找上我?”
“上将军以宗亲之身劝耶律留宁上将军,天经地义。耶律留宁上将军却不宜劝上将军,否则就是雀占鸠巢、居心叵测、图谋不轨。”刘纬一字一顿,“因为他不敢心安理得的以宗亲自居!更不敢把举族安危寄于风烛残年的拔里部,他会一心一意为北朝皇帝陛下着想,而不是上将军这般前怕狼后怕虎、毫无担当!首鼠两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