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禧八年。
五月初五,子时中。
赵恒瘫痪的身体忽然灵动,伸出手道:“扶朕更衣。”
他谢绝刘娥服侍:“娘娘给朕留点体面。”
他又婉拒张景宗、蓝继宗为其宽衣清洗:“你们也老了,宫中还得多担待,让祯儿和嘉瑞来。”
他心安理得的躺在温水中,痴痴看着窗外电闪雷鸣,身后帷帐外是舍不下的小儿女。
刘纬、赵祯跪在浴桶两边忙碌着,汗泪如雨,让那善利万物而不争的水变得温情脉脉。
“委屈娇娇了,也让嘉瑞破费了。”赵恒冷不丁的开口。
“臣这一身尽是陛下所赐。”刘纬并未谦让,他以半数家资为刘娇陪嫁,三百多个行当、作坊陆陆续续奔赴银川府、灵州府落户,多是举家前往,涉及四千余人,京畿商业热度因此降了一分。
“朕想不出更稳妥的办法。”赵恒又嘱咐为其束发的刘娥,“今复交州,京师待选半空,早开科举,为念念择一俊秀。”
“臣妾眼光哪能跟陛下相提并论?请陛下明年亲为社稷抡才。”刘娥泪目。
“朕也想,人心不足啊,家国两圆,又想含饴弄孙。”赵恒问,“祯儿如今可能入嘉瑞青眼?”
“人无完人,殿下已是古今未有之贤。”刘纬道。
“朕不想听这些。”赵恒道。
“穷人孩子早当家,殿下阅历不如坊间少年。”刘纬道。
“所以嘉瑞让全益学《景德会计录》?”赵恒脸上带笑,“还有呢?”
“殿下可知臣长子刘慈?”刘纬反过来问赵祯。
“前日送全益见过。”赵祯手中忙不个不停。
“说来惭愧,刘慈本是臣从弟,可臣少年时慕艾贪欢,子嗣不昌,遂取从弟为子,以安宅中人心。”刘纬拉起家常。
“祯知道了……”赵祯红着脸支支吾吾。
“臣不是在劝殿下戒色,是希望殿下锻体,体宽易中风,而泳无伤身之虞,切勿懈怠。”刘纬忽然泣不成声,“陛下若能一直坚持下来……不至于……不至于……抱病在床……”
赵祯愕然抬头:“爹爹……”
赵恒脸上仍然带笑,眼却永远的闭上了。
数道惊雷落在福宁殿西北,电舞龙蛇,夜如白昼。
一阵垮塌声之后,云散雨收,西星乍亮。
是夜,赵恒崩于福宁殿。
遗诏尊皇后刘氏为皇太后,贵妃耶律氏、淑妃杨氏为皇太妃,军国事兼权取皇太后处分。
赵祯即皇帝位,大赦天下。
百官进官一等,服绯、绿及十五年者,并改服色。
诸军优赏一如东封西祀例,山陵诸费无以赋民。
丁谓加司徒、冯拯加司空、曹利用加左仆射。
天书归宿、交州重建、西宁筑城、甘州回纥内附、襄随二州田制等赵恒在位时的建树则由刘纬善后,并力排众议,尊赵恒庙号为高宗,又以改元为亲政标志,使“天禧”之号沿用。
……
四百里外,西京洛阳。
赵全益在刘娇怀里哭到喉咙沙哑:“娇娇姐,我以后一定听话……”
刘娇喃喃东顾:“我不怪你了,我不怪你了……”
她受刘纬教诲二十年,比谁都清楚赵全益出镇银川府的意义所在,不仅能安抚契丹,也能保全耶律燕哥,还能收西北六府人心。
……
五千里外的交州炎热难耐。
周文质顶着一头锃亮,敞胸露怀,焦灼万分。
早在刘纬兼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拜集贤院大学士,他就已经做好赵恒驾崩的心理准备,军中并未因赵恒驾崩而起波澜。
耶律留宁病重却打乱了联军诱降西南蛮部的进程。
平心而论,交州一带的炎热多雨确实令契丹兵苦不堪言,但有秘药加持,疫症的死亡率始终控制在一成以下,偏偏耶律留宁就在这一成之内。
亲兵匆匆来报:“耶律留宁醒了,请周帅过营相见。”
周文质二话不说,直奔耶律留宁所在军营。
宋与契丹联军为混合编制,各出一万精兵组八军,四四对开,由两国主帅分领,因为交州原住民的特征十分显著,令南北惺惺相惜,融合进度远超刘纬预想。
萧侃等在营外,蔫蔫抱拳:“又累周帅来回奔波。”
“早就跟他说要全刮了,非得留两撮,汗跟雨似的,怎么打理?”周文质毫不见外,气冲冲的往里走,“这可是伪李亲王府,怎会养出一身病?”
“请周帅放心,不会影响南北用兵安南。”萧侃已室乙部出身,有点怵周文质为人,南北一合兵,周文质的履历就被翻了出来,败拓拔德明、阵斩萧达揽……
“但影响士气,主帅被病,将卒焉能不惧?”周文质忧心忡忡的走进耶律留宁寝卧。
“海船可以北上了?”耶律留宁卧床不起。
“你这个样子,某怎么让你上船?”周文质反问。
“某就没打算活着回去。”耶律留宁一吐心迹。
“真的?”周文质掏出一瓶药丸摇了摇,“死马当做活马医?”
……
皇帝大行遗制,丧服以日计月,二十五日释服。
刘纬肩挑两府,不可能再像章穆皇后崩逝那样守丧三年,文武百官无不暗松一口气。
交州重建是他头等大事,其难不在于平或是守,而在于久,禁军轮驻无疑是最经济的选项,兼顾练兵之实。
但说服刘娥的难度远远超过赵恒,何况又多出个曹利用,拉张耆、杨崇勋、夏守赟等潜邸旧臣防贼一样防着他,时不时的还拿石普出气。
王曾还没抵达秦州,就被刘娥召回中书,也是刘纬一大掣肘。
再加上刘娥不知兵,每有军事,必先付两府商议,先得共识,再付承明殿勾决。
京畿禁军轮驻交州之议也就迟迟不决,一旦错过今冬,又是一年,阵前禁军很可能会有不稳情绪。
六月二十日,承明殿朝会又一次不欢而散。
张耆、石普在重门内争的面红耳赤,遭丁谓、冯拯撞个正着,仍不罢休,各不相让。
重门以内,不用朱衣吏导从,仅以品秩为出行秩序。
刘纬排在丁谓、冯拯之后。
因张耆、石普俱在武臣之列,丁谓不愿揽麻烦上身,直接拉冯拯走人:“交给嘉瑞。”
刘纬立场歪得不是一点半点:“汝敢擅闯承明殿?”
张耆怏怏作揖:“回刘相,下官奉娘娘懿旨参谒。”
刘纬大怒:“两府焉能不知?汝敢辱娘娘清誉?”
张耆又不是泥捏的,不止三分火气,“娘娘圣明,刘相不要再想一手遮天。”
刘纬抡拳暴起,正中张耆嘴角,一边肘击膝顶,一边怒喝:“汝敢阴咒先帝?”
石普反应最快,却被手中的半截方团玉带吓住了。
胥吏、亲随、禁军战战兢兢,不敢劝,不愿劝。
丁谓、冯拯仓皇回奔。
“住手!”曹利用抓着刘纬左肩用力一甩。
刘纬趔趄两步,抽出腰后笏板反手劈在曹利用额头。
李迪、王曾、任中正连忙上前劝和,一人抱一个。
“住手!”丁谓的声望明显高于曹利用。
“汝敢私闯宫禁?”刘纬偃旗息鼓,却又将手中半截笏板砸在张耆身上。
“好胆!”曹利用捂着红肿的额头喝道。
“怎么?不服气?你曹利用有什么资格搭政府肩?”刘纬冷笑,“他张耆不把怎么进承明院的事交待清楚,这事不算完。”
“够了!就算他有错处,也轮不到你刘纬动用私刑。”丁谓脸色铁青。
“一时情急,请丁相、冯相见谅。”刘纬抱拳道。
“去谒娘娘。”丁谓道。
“张耆得先给下官一个交待,下官才能给娘娘一个交待。”刘纬不为所动。
“卿要什么交待?孤给!”刘娥携赵祯亲至。
“请娘娘赐教,张耆不在两府、三司、三衙、开封府任职,怎么进的承明院?”刘纬揖道。
“孤降口谕,不行?”尽管隔着一帘帷纱,仍可见刘娥脸上的血气翻涌。
“不行!先帝在,娘娘无须以身作则。先帝登极,娘娘总理军国大师,必须以身作则!”刘纬道。
“满朝文武,只卿一个忠臣?”刘娥怒问。
“臣前半生以幸进,后半生以功进,不曾辜负先帝,不曾辜负国家,无愧忠臣之称。”刘纬再揖。
“殴击使相的忠臣?赵普之跋扈亦不如卿。”刘娥冷笑。
“臣愿给具本呈奏,释娘娘心中之疑。”刘纬机锋暗藏。
刘娥沉吟不语。
“娘娘若无旨意,臣请回两府署事,国戚、衙内近来横行霸道,不杀几个……不足以彰河清海晏。”刘纬祭出破局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