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为降臣,钱俶不战而降,李煜力战而降,两人遭遇也就有着天壤之别。
钱俶生前获得赵光义完全信任,吴越钱家得以融入赵宋官场。
李煜惊惧而亡,南唐李家则饱受欺凌,始终战战兢兢,出家为僧是少有能保全的方式之一。
二十年白云苍狗,懵懂少年先落发、后从蕃,如今已为译经高僧,半官半释,总算有了立足之地,且能独当一面,专证梵文。
与生俱来的血脉却挥之不去,一再惹来有心人注意,或猎奇,或另有所图。
赵元俨也是其中之一,先是送来几本经书,又经非官方渠道传话,想为近日微恙的李太后祈福。
每三年一次的冬至南郊大祀在即,按惯例会大赦天下、大封宗亲、犒赏诸军、加恩文武百官及黎庶。
郑守均、施护有理由相信,赵元俨另有用心,避而不见为上,最起码也得拖到郊祀以后。
赵元俨却不按常理出牌,遭拒次日便遣人来告,近来脾胃失调,想试试传法院厨子斋饭。逼得郑守均和施护不仅客居开宝寺,还要加上闭关参悟这种拙劣借口。
恰恰此时,刘纬一头撞了上来。童子进士,当红祥瑞,诗、词、策、论样样出彩,弄的宰臣、枢密灰头土脸,硬逼种放自辞归隐,背后是宋太初、石保兴这样的庞然大物,和南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还跟皇城司第三指挥马翰纠缠不清。
赵元俨最怕什么?
当然最怕成为焦点。
大名鼎鼎的“二十八太保”同新科童子进士相遇,必是人间一段佳话。
可这祥瑞十年之后,方能登堂入室。百官会做何想?二十八太保未雨绸缪?预建班底?再演兄终弟及旧事?
郑守均千算万算,没算到施护能和九岁童子相谈甚欢,还较起了真,拉惟净等僧作陪壮胆。他郑守均原本只是想让赵元俨知难而退,或者是单独撞上刘纬,并不愿传法院显露出哪怕一丁点的恶意,万一……赵元俨真能坐上那个位置呢?
郑守均担心赵元俨不告而来,时刻关注院外,这才发现两皇城司逻卒在附近徘徊。他不敢让赵元俨误会,一弄清原委,便软硬兼施的逼迫逻卒离开,还是没能逃过有心人视线。
赵元俨刚进开宝寺就得知皇城司逻卒守在译经僧借住的院落外,还是那个从来不嫌事大的马翰麾下。
赵元俨心惊不已,敢于构陷宰臣向敏中(虽然马翰不断重申只是巧合),也不差一个天家骨肉,那位刚登基五年,谁知道所谓的仁厚是真是假?又或者……郑守均和马翰勾搭上了?
赵元俨没敢掉头就走,思来想去,决定去福胜木塔转转,总得给出宫找个由头。
胜禅院偏偏临时关闭。
石康孙的地道官话、戴朝宗的江南软语、杨信威的荆湖方言、素娘的西南蜀音此起彼伏,仿佛置身勾栏瓦肆之中。
赵元俨年轻气盛,容不下南人、蜀人在家庙肆意谈论风月,默许侍卫强行闯入,痛快尽头是石康孙那张稚嫩面孔。
两人每年都能碰面,是那种不说话的一面之交。
赵元俨以天潢贵胄自诩,不大待见纨绔子弟,看见石康孙的那一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好你个邓守均,竟敢构陷本公!”
天可怜见,邓守均是真不知道胜禅院会临时关闭、更不知道赵元俨想要借登塔撇清,稀里糊涂的成为幕后黑手,而且有苦难言,这才有惟净变相服软之举。
刘纬深有感触,起初可怜惟净一表人才却与青灯古佛为伴,现在则为其身世感叹,怜心一起,怒气自消,遂携惟净再上层楼。
“法师好俊!”刘娇奶声奶气的同胡氏交流,“嫂嫂说是不是?”
“噗通!”
惟净失足,半跪在台阶上,若非双手抓着木栏,定会鼻青脸肿。
“童言无忌,法师担待一二。”刘纬吓了一跳,幸亏走在前面。
第九层知客僧看不上刘纬那几钱,畏于绯色官袍,还是怏怏下楼规避。
“童子失礼,先前不知法师出身。”刘纬郑重致歉。
“奉礼郎言重,贫僧身心俱付我佛,善恶报应,祸福相承,身自当之,无谁代者。”惟净合十回礼。
“既然如此,何必要来?”刘纬劝僧还俗之心不死。
“奉礼郎字字珠玑,不亚于佛前行走。”惟净无人时更沉着。
“佛前行走?”刘纬失笑,“京师内外大小寺庙二百家,香火钱都去了哪?口惠而不实至……童子不喜。”
惟净无言以对,传法院不是开宝寺,无任何香火可受,支取均有定制,油水根本不存在,偏偏开口就是钱,着实让人为难。
“显教大师在想什么,童子多多少少明白一点。”刘纬大包大揽,“可能是旁观者清吧,童子亦有万全之道,解传法院当前困境,且永无后患。”
惟净眼前一亮,荣光焕发,又多出几分俊秀。
“可是……担这个干系,能得到什么?”刘纬又泼冷水。
“贫僧只会给慈恩寺带去麻烦。”惟净无比落寞。
“那不是法师该考虑的问题。”刘纬微微一顿又道,“法师个人去留也不在讨论之列,童子愿和显教大师互通有无,但有前提,清晨已就禅之道费尽唇舌,显教大师以为禅是何物?”
话题太重,所图甚大。
“那位以太后有恙为由,吾师避无可避。”惟净简单交代一句,黯然离去。
刘惟本想着已在第九层,干脆登顶一观,马翰却在这时到了,赖在第四层,死活不肯再上一步。
下比上更艰难,好一阵叫苦连天之后,一众妇孺在胜禅院借了间房休息。
东京秋冬风沙较大,帷帽是标准装束,达官贵人出行,通常会用黑纱把整个头部遮的严严实实。
马翰就这样鬼鬼祟祟的等在第四层,一大一小已成一根线上的蚂蚱,没什么可避讳的,张口就道:“那位可不是景龙门王家,千万别碰。”
“想长长见识,可惜没碰到。”刘纬简明扼要的叙述同施护之间的瓜葛,连蒙带猜的说了个八九不离十,而后又问,“他为什么想见施护?”
马翰沉吟道:“年底事多,南郊大祀、承天节、正旦大朝,施护至少还要觐见三次,邓守均管勾僧录司,如今这个时间段很有发言权,甚至能影响百官礼秩……”
“那位还说李太后有恙,是来祈福的。”刘纬又道。
“为太后祈福?他?不对!他不是一个人来的!”马翰猛的一个激灵,含糊不清道,“不说这个了,那位清晨出宫,拱宸门的记录却是正午时分补录,掺和不得!”
刘纬感慨万千:“怎么跟个蜂窝似的……”
“先帝厚爱诸子,置府于东宫内居,眼下均已成家有嗣。”马翰言语渐不可闻,“官家仁厚,登基六年,从未提过那几位出宫别居一事,也没人提,有想法……在所难免。”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胡氏置办了些冬衣安抚众人。
石保兴半路赶来,并没把石康孙偶遇赵元俨一事放在心上,强拉刘纬登船行乐。
“容小弟更衣。”刘纬无处说理。
“为兄就是奔这身绯袍来的。”石保兴单手提着刘纬登船,冲一帮为老不尊的花甲勋贵自吹自擂,“九品绯袍,只此一家,刚刚还在开宝寺同显教大师论经半日,尔等速速见礼,小唱(歌伎名角)娘子们,接客啦!”
一身身翠绿嫣然,鱼贯而出,个个玉面、蛾眉、红唇,俱是二八年华,怀抱箫、笛、琴、瑟等乐器,齐齐万福轻唱:“蓬生麻中,不扶而直,小女子见过奉礼郎。”
“哪里小了?”有老者笑骂,“在我们面前称妾身,现在成小女子了?这可是本朝祥瑞,亵渎不得!”
“累诸位兄长久候,纬愧不敢当。”刘纬先同一众老者见礼,连揖数下,而后又面红耳赤的回应一众歌伎,“诸位娘子厚爱,容纬日后再报。”
歌伎纷纷娇笑回应。
“择日不如撞日。”
“郎君莫要嫌弃。”
“就今日吧。”
石保兴十分享受刘纬窘状,旁观片刻方道:“诸位娘子放心,我这兄弟只需在温柔乡泡上一泡,文思便能有如泉涌,上好诗词不在话下。”
“不用泡……”刘纬心如火燎。
“奏乐!”石保兴猛一挥手,执筷敲向茶杯,老者们击桌、拍腿、敲碗、哼哼唧唧的开始伴奏,歌伎胸前的箫、笛、琴、瑟依次响起。
“沧海一声笑……”
放荡不羁的粗犷之音,或顺流而下,或逆流而上,或携惊涛拍两岸。
豪情入耳,化作超然洒脱,隐有一丝苍凉无奈,令人生出“英雄迟暮、空有抱负”之感。
刘纬眼中再无那一片片雪白肌肤,深深沉浸在歌声里,时光趁虚而去……
“啦啦啦……”
曲终人未散。
“如何?”石保兴仿佛又是少年时。
“兄长大才。”刘纬赞叹不已。
“放屁!”一老者佯作愤然,“读书人花花肠子就是多,什么时候寻花问柳也能称才了?”
“别听他胡说,几位小唱娘子均是教坊大曲部、法曲部在籍乐工,这位是大曲部部头秦方。”石保兴揽着刘纬肩膀笑道,“兄长我的面子不够看,她们都是慕名而来。”
“失敬失敬,初至京师,太多失礼不周处,自罚三杯。”刘纬心有余而力不足,一心求醉。
秦放却在刘纬一杯饮尽后按住酒坛,“奉礼郎年幼,酒易伤身,诸位贵人已见心意。”
石保兴捋须笑道,“那首把酒祝东风就是秦部头重新作曲,才又多出几分神韵,向来都是依曲填词,词先曲后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待遇。”
刘纬没敢再客套:“谢秦部头,容纬酝酿一二。”
“酝酿?是酒喝的少了吧?”一老者笑道,“石兄因疾忌酒,做弟弟的应该代一巡吧?我等爱幼,许你以诗为酒,先干为敬。”
刘纬招架不住,苦笑着向条案走。
“小女子字迹尚可,请奉礼郎成全。”抱笛歌伎抢先伏案。
“先生请。”刘纬索性改口,能在乐工体制内称小唱,不亚于后世国字头艺术家,当的起这个称呼。
众歌伎笑容淡了不少,感动油然而生,秀眸更添晶莹。
一干人等暗暗点头之际,言语化墨,白纸黑字渐渐相得益彰。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颇为应景,有人拍案叫好,有人细细回味。
“不算!这不是骂我们为老不尊吗?”一老者啐道,“我们是来凑热闹的,不是来遗臭万年的。”
“纬自罚一杯。”刘纬深知人老随心所欲。
这样一来,没人能再按住酒坛,纷纷与管弦共醉。
酒过三巡,天已黄昏。
在籍歌伎不得不回教坊各院静候宫中贵人召唤。
醉意撮合,年少与轻狂终相见,成就凌云志。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
仿佛梦魂归帝所。
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
九万里风鹏正举。
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